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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五里听钱捕头这话,虽然听出他语气的坚定和肯定,却反而面露了古怪来。
他数次的欲言又止终于让钱捕头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李小哥有什么话要说?”
李五里确实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也是捡了要紧的提:“若是这种的.......怪物,”他艰难道,因为想象不出来,“若是这种片刻间就可以随意刨出可以掩埋一个人的坑的怪物,说是力大无穷好呢,还是说身材魁梧巨大好呢?但是无论是如何的怪物,都算是厉害了,那样的怪物,跑去琴菓楼,拧下一个丫头的头颅,然后带走尸体,又是有什么目的?”
他想不通,所以表情困惑的厉害:“红袖是本地人,出生过往随意问个街坊就清楚。倘若不是特定来杀人,那么只是为了销毁证据......已经可以轻松拧下人头了,这直接拧下有物证的部位,或者直接带走物证不是更容易?”
往常的办案中,确实有遇到一些砍下双手的犯人,那种通常是死者临死之前手里紧紧握着什么,握的十分牢靠,凶手短时间没办法扒开死者的拳头,不得已,于是剁掉了手腕。
可是,既然钱捕头之前已经把这个凶手定论为一个“掘开坑洞都十分轻易且力大无穷的怪物”,那么就不会存在以上的不得已。
所以李五里觉得,凶手带走尸体的原因,一定不是要毁掉证据那么简单。
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李五里的脑子里有一点灵光,但是那仅仅的一点灵光,就如同暗夜中远处的星星之火那样,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很不容易分辨,更加无法借着那一点点的火光来看清周围的景象。
他就算是使劲看,伸长脖子看,垫脚看,也照样无济于事,反而费的眼睛疼。
......
李五里揉了揉眼皮,疲惫道:“既然君侯大人让钱捕头去城中寻尸身,想必那尸体一定还在城中,钱捕头就不必费心去往城外跑了。”
钱捕头楞住,道:“万一.......”
“没有万一,”李五里斩钉截铁道,“君侯大人让钱捕头全程搜索,那么全城就是全城,若是那怪物真的带着尸体跑出了城,那就不是钱捕头的事情了。”
李五里又露出刚刚的那种阴沉的笑意:“钱捕头,如今城外,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您还不知吗?”
钱捕头一下子闭嘴了。
城外......他当然知道城外有什么。
他虽然并没有自己亲自参与,但是陈师爷去跟了个过程,这也是赵南星的意思,赵南星让陈知府派个信得过并且胆子大的来看一看,到时候功就记在陈知府身上,之后陈知府想要如何谢谢那亲信,那就是他们自己家关起门的事情了。
陈知府当时惶恐,连称“不敢不敢”,最后却还是拍了自己的表哥陈师爷过去。
陈师爷跟了几天,日日回来,面色都是青的。
头一日,他说城外发现了金子,而且是金矿,这是喜事,且于朝廷为大功。但是与此同时,还发现了一个少女的尸体,陈知府的嘴角立刻就下去了。
那少女是蓬莱馆隔壁荒宅失踪的少女,而那荒宅的事情,似乎和神官那边有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陈知府一概不知。赵南星分的清楚,以城内和城外的界限划给陈知府看,城内的事情,陈知府领命就去管去办去执行,当做青果城没发生过别的事情,就是一场寻常的山火,一场罕见的倒霉的山崩,而陈知府为了城中百姓着想,要填平了那城中山,如今陈知府在为了百姓的胡搅蛮缠而头疼,同时,陈知府还要烦恼什么?哦,对,城中山是青果城的“风水宝地”,陈知府之后,还要烦恼寻一个另外的风水宝地。
仅此而已。
至于城外出现的地坑,吃人的藤蔓,以及黄金和惨死的少女,这一些,都和陈知府无关。装作不知道就好。
这界限过分分明了,钱捕头想。
哪怕是城中出了命案,只要凶手逃出城,自行跨过了拿到无形的分界线,那么这个凶手,就归了赵南星,或者可以归给人间界。就是不归青果城的衙门。
而这个界限,好像府衙之中,所有人都默认默许了,尤其是仵作李五里,因为他那一点和蓬莱馆的“缘分”,以至于让他俨然成了这个界限的守护者。他好像成了人间界那边派来监督府衙有没有严格规避界限的监督人。
所以只要钱捕头对这个界限的存在和他的说法有那么一点点的迟疑,他的不满就立刻溢于言表。
......
“有什么不好?”李五里道,“城外的案子是压不下去的,君侯大人一定会处理干净,如今君侯大人明摆着还是想要你们家陈大人占这个便宜,到时候论功行赏,还能少了你的份?”
他见他都说道这个程度了,钱捕头却还在发愣,当即就有点暗暗觉得钱捕头不明事理:“钱捕头,还有什么事情?觉得有什么不对?”
钱捕头如梦初醒,他又看了一眼李五里背后的那个头颅,想了想,忽然反思了一下刚刚自己为什么会有想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念头。
钱捕头点头:“对,你说的没错,今日开始,我就全程搜索红袖的尸身。”
李五里听闻笑笑,说:“劳烦钱捕头了,我这边若是有什么新的线索,必然会派人通知的。”
钱捕头只顾着走,要去“办案”,他没回头,即便是听到了李五里的好意,也只是干巴巴的丢了一句话去:“好,那就劳烦小李哥了。”
......
钱捕头步子大,原本停尸房也没多大,钱捕头几步就到了院门,中间他还要忙着听完自己慢吞吞的客套,加上挥手,想好回话内容,再回话这一系列的动作,以至于“小李哥”这三个字已经成了拐到门口的尾音了。
钱捕头的影子消失在院门之后,李五里的脸上的笑立刻就耷拉下来了。
小李哥小李哥,听着就像街上走街串巷卖果子的货郎。可是因为他年轻,加上府衙里的人本能的觉得仵作这个行当有些“不吉利”,所以也不太乐意称呼他为李仵作,为了显示亲切,于是便就小李哥小李哥的叫。唯独每次办案,到他奉命“亲往查验”的时候,才会被正正经经称呼一声“仵作”。
一开始也有百姓被他随身的药箱混淆,以为他也是大夫,结果后来知道他和治病救人没半点关系,人家大夫是治病救人,他是专门查验死者。天壤之别,于是即便是他算是半个人间界的学徒,也没人真的把他当成过太夫——谁会去找个仵作看病呢?即便是最简单的伤口,即便是他就在眼前,人家都要费心的跑去医官或者路边找个赤脚郎中,也不会去看看他。
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也真的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喜欢小李哥这个称呼。
他思绪散乱,无意识的倚靠在门口,盯着那晃晃悠悠的院门发呆,府衙中的人,通常不会路过这里,这里算是府衙中的偏地,除非像刚刚钱捕头那样刻意前来,否则他可以在这里尽情的发呆一整天。
他由此没有注意到,他身后,那个名字叫做红袖的头颅,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眸色清亮,黑白分明,灵活的左右转了转,视线落到了一旁被白布盖着的一具尸体上。
之后,那双眼睛显露出了一种可以被称为“若有所思”的情绪来。
这一切,李五里都没有察觉到。
***
青果城中没有好的手艺人。
说来也是奇怪,偌大的青果城,竟然没有什么时兴的消遣,城中的百姓就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茶余饭后除了聊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包括黄狗和白狗打架,东家的媳妇偷偷和南边的秀才好了每日都偷偷送饭等等的杂烩之外,连城中一些富庶人家都没有太多的消遣。
以至于奉了雁展颜命要修好傀儡的下人抱着报着傀儡的布包跑遍了全城,都没有找到一个拍着胸脯敢把傀儡复原的木匠。
最后还是去找了个以前给庙里雕刻观音像的老木匠和一个给神佛做佛衣的绣娘,这才勉强交差。
雁展颜不是很满意。
他记得原本这个小仙娥的面庞线条十分的圆润,是个标准的瓜子脸,下颚自然过渡,到尖巧的下巴,下巴处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还能看到一点点微微的粉,木雕的手指上,还能看到指甲片的形状,而且指尖也带着一些微微自然的粉。令人觉得,这个傀儡雕刻的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仙娥。
并不是穿的云纱飘飘,珠光宝气,而是本身就气质出尘,十分的美丽。
但是现在,那个木匠好像是为了去掉傀儡脸颊上的一块烧焦的痕迹,而故意磨掉了一块,又为了让脸颊对称,所以就把另外一边的脸颊也磨了磨,现在就显得,这个小仙女,有点面相尖刻了........
雁展颜皱眉:“这哪里像个小仙女?倒像是牛郎织女里那个拆人姻缘的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岂不是要比普通的仙娥品级更好?”似乎是听到了雁展颜的抱怨,赵南星从门口走进来,看到了雁展颜手上换了一身衣裳的小仙娥,“这可等于是直接飞升了呢。”
不光如此,小仙娥还换了一声更加华贵的衣裳。大概是绣娘找出来了一些原本要给佛祖做佛衣的刺绣,所以那衣服上都是吉祥的图案,比如葫芦,莲花,莲藕,蝙蝠,松,鹤,以及祥云等等。比较之前那一身飘飘欲仙的衣裳,这一身,实在是太贵重了。
雁展颜撇嘴:“可是王母娘娘是坏人。”
“怎么就是坏人了呢?”赵南星说,“我觉得若是公平来看,王母可是好人啊。那牛郎可不是什么君子。”
“怎么说?”
赵南星道:“你想啊,若是牛郎当真是君子,为何会去偷看七仙女洗澡?不光如此,还偷走了仙女的衣裳,以仙女的衣裳和名声为要挟,要七仙女嫁给他?”
雁展颜愣了,他之前着实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这......这是老牛教他的啊.......”
赵南星却道:“我才不信那是老牛教的......自古以来,除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之外,你可曾再听说谁家有个老牛会说话?还教家中的主人去偷仙女的衣裳?分明就是那牛郎自己撞见仙女沐浴,起了贼心色胆,推脱给那无法开头吐露人言的老牛罢了。”
故事中说,牛郎是个穷小子,受到哥哥嫂子苛待,分家产只得一头老牛,但是若是如此,为何没有乡民为此抱不平呢?再说了,即便如此,一个勤恳老实的小伙子,怎么会没有姑娘喜欢?人有三十六计,只要肯吃苦流汗,总归是饿不死的。但是牛郎却直到长大成人,整个村中,都无人为他说媒。
雁展颜不懂这些,赵南星却明白一些,村中无人说媒的男子,要么是懒汉,要么是奇丑。既然这牛郎不至于奇丑,那么更大可能就是懒惰,而从他撞见仙女沐浴不知躲避反而偷走衣裳看来,牛郎不光是懒,还十分的轻佻。
在不知道七仙女的真实身份的前提下,偷看女子沐浴,在知道之后,依然胆大包天的要挟其下嫁,简直罪不容诛。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之后王母不到几日就派天兵天将救走七仙女,而那牛郎,不仅不知自己罪过,反而挑着一双儿女哭天抢地追到了天宫之处,简直无耻。
赵南星从小就觉得,这王母不算是坏人,即便是牛郎如此撒泼,也没有屈服,反而直接划下一道银河彻底隔绝牛郎的追击保护了七仙女。
至于什么一年一度的会面,光是想想就觉得这事情离谱:牛郎不过是人,孩子也会长大,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来算,故事流传百年,牛郎只怕早就成了灰飞尘土。不过就是那些好团圆结局的凡人聊以慰藉的托词罢了。
雁展颜人生之前十七年,都建立在王母娘娘是反派的基础上,如今忽然接受这个新奇的理念,冲击之大,如遭雷劈。就好像他将来回去王府,发现他的那只心爱的波斯猫其实不是猫,而是一只雪白的猎豹一样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