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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南星的意识中,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他的侄子赵京墨曾经开解过他:“人生最后一死,想要怎么睡就怎么睡,灵魂飘荡,横着睡大街也行,掉在皇城正中央也妥,反正灵魂悠悠荡荡,在哪里都是个安稳。所以生前少睡些,醒着些,权当抓紧时间享福了。”
这套说辞,连赵京墨自己都没有被说服,反倒是说服了赵南星。
但是这一回,他出乎意料的,一口气睡了三天,且十分的安稳。那根直中他心脉的银针他当然也看到了,眨眼的功夫,不但和络央对视了,同时还来得及轻轻的在心里叹一口气,那口气很小,就好像自己内心憋了很久很久的委屈和心事,都被那个小小的银针一戳,给破功了。
也幸亏,他还没来得及对着这些“陌生人”倾诉吐露一番,他就陷入了昏迷。
他仿佛死了,又仿佛没有。
但是如果没有死,他又怎么会在梦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完了属于赵南星的前半生呢?
好奇怪啊,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再见到那个少年的自己。
他梦到自己从小出生的皇城,那个时候父皇和母后都还在,大燕国还不叫南燕,年幼的自己对于隔着颂雁江的两国时不时的小打小闹早就听得不耐烦。他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年岁还很小,长着父皇宠爱,捉迷藏的时候时常偷偷溜到父皇的书案下躲着,有的时候父皇会为他打掩护,有的时候却会偷偷通风报信,让内侍暗示自己躲藏的地方。
更多的时候,是他躲藏实在是太好,藏到小伙伴找不到,他实在是不耐烦,就在桌案下睡着了,醒来之后,他身下垫着柔软的兔毛的软垫,身上还盖着御用的披风。自己睡觉的地点也从书案被抱到了龙椅上,他迷迷糊糊的睡着,有一字没一句的听着,听着大臣给皇帝一字一句的奏报着事情。时不时会听到一些说腻的事情,比如说,今年开春,两国的的军营又为了春江水暖的鸭子和鳜鱼打了小小的一架,又比如说,大燕国这次争抢新鲜肥美的鳜鱼的原因是皇帝要举行跳佛节。
他至今都不知道什么是跳佛节,大燕国的皇帝崇尚礼佛,每年都会想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去讨好佛祖,甚至有一年,皇帝还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跑到了寺庙要出家,吓得举国上下出钱出力,又是捐赠香油,又是给佛祖塑造金身,这才从佛祖手里,把皇帝给“赎”了出来。
当然也有新鲜的,比如说,他听到,大臣说,大燕国出生了一位小公主,十分美丽,且出生之后,天降祥瑞,百鸟齐飞,大燕国的皇帝自然又是感恩上苍和佛祖,然后又办了一场法会。好不热闹。
之后,他断断续续的听到这位小公主的消息,偶然去母后的宫殿问安,正好赶上其他的嫔妃也在,围着母后聊天,他一一请安了,后妃们免不了要夸他,夸他小小年纪十分的懂得理解,又生的漂亮可爱,实在是舍不得那么快的长大。
大宋的规矩,皇子不必等到大婚,只要满了十五岁就可以出宫建府,有的深受宠爱的皇子例如他,从他孩提时候开始,皇帝就已经令人去为了他的王府选址。
他那个时候还小,粘人的厉害,自然撒娇,说一辈子都不离开父皇母后,即便是出了宫,也会一天三趟来陪伴母后和母妃娘娘们。
他那样嘴甜,自然如常一般得到了许多的果子和香包。
果子和一些寻常的香包一出后宫就被分赐给了身边的小宫人们,唯独一个香包,十分的可爱,他没舍得送人,独独留着。这个香包的主人是紫妃娘娘,紫妃娘娘是燕国人,十分美貌,据说燕国出美人,尤其是皇室,而这个香包上绣的少女的剪影,据说就是燕国的那位小公主。
“谛听谛听!”他扯身边那个总是一言不发惜字如金的护卫,“那个大燕国的小公主,叫什么?”
梦里的谛听还不是现在这个时不时会暗中噘嘴的少年,他是个十分沉稳的青年人,谛听对少年时候的他表现出了无限的包容,几乎做到了有问必答:“回禀小殿下,那位小公主,年纪尚小,还没有名字呢。”
谛听耐心道:“大燕国和咱们宋国不一样,那边的女子的名字除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以外,只有以后的丈夫才知道。而现在,大燕国称她为朝华公主。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是早上,霞光漫天,是为吉兆。朝华公主要有正式的封号和名字,还要等到及笄和大婚的时候,小殿下,小公主现在才七岁呢。”
“朝华,真好听。”九岁的,且已经有了自己正式名字的殿下赵南星只听了一半就没听下去,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被晚霞照的还是刚刚一路小跑累的。
赵南星的名字出处于他出生的时间,他出生于晚上,漫天的星斗,内侍报喜之后皇帝前去看完刚刚出生的小皇子,一踏出宫殿的门,就看到漫天的星斗。皇帝出南门,一路向南,来到了宫所,正好看到了哭累了打哈欠的小小婴儿。
***
出乎当年那个谛听的预料,谁能想到,第二年,那位小公主就有了姓名。大燕国的皇帝本来想要慎重的给自己的小女儿定一个公主的封号,无奈民间百姓已经熟悉了朝华公主,皇帝经由大和尚的点播,决定顺应天意和民意,正式定下小公主的封号为朝华。
大和尚说,让小公主选一个百姓取的名字,她的未来一生,将乘风破浪,勇往直前。那百姓为水,定然会托着自己选择的公主一路平安。
是的,一路平安,八岁的小公主被选为颂雁之盟和亲名单中的一条,跟着无数的金器、药材、绸缎、鲜花一起,踏上前往宋国的路程。
而和这只队伍交错行走的车马上,承载了很多的牛羊、战马、盐巴、棉花等等。还有,大宋国的皇子赵南星亲手手书的一封给未来岳父的书信。
是的,颂雁之盟中,为了显示两国的诚意,特意在盟约中加了除了交换两国物资之外的一条,就是和亲。并且是皇子皇女和亲,而不是拉来什么随便一个贵女封为公主搪塞过来。大宋国为了表明诚意,选的是大宋国最为受宠的贵妃的独子,宋国没有皇后,那位贵妃,母仪天下。
而大燕国不甘示弱,选了出身意头和容貌都十分漂亮的朝华。
于是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在百姓一叠声的“荒唐”中,像模像样的接过了绑着红绸的大雁。
到底都还是孩子,即便是一场肃穆,他们的小脸也没有板正多久,没多久,就互相对视,然后吃吃的笑起来。之后不管两国使臣如何的严肃,现场如何的庄重,两个孩子之间一直都是快活的空气。身穿华服的贵妃无奈的一笑,而谛听,更加是在心里直摇头——未来,他将从带一个孩子,变成带两个孩子。
***
在宋国皇宫中,年幼的小公主在热闹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要孤身一人留在陌生的异国宫殿的事实,她开始整夜泪眼,不管后宫的嫔妃和宫女如何的安抚,小公主的眼眶都是湿漉漉的。而在这个时候,年仅十岁的赵南星,尚且不知道丈夫的真正意义,他却已经开始不知不觉的,学会了凡事都站在朝华的面前。
他们尚且懵懂,却明白了彼此对于彼此的重要性。
为了让朝华开心,他带着小小的小公主跑遍了皇宫几乎所有的角落,在开满牡丹的钟美堂午歇,在芍药开的灿烂的丽华堂偷偷吃果子,甚至还怂恿谛听在荷花开满湖塘的时候带他们亲手摘荷叶和莲花,秋天绕着桂花树跑,金桂落满了他们一身,到了晚上入睡,被窝里都是桂花的甜香。朝华体弱,所以冬天的时候,她只能裹在厚厚的斗篷里,隔着琉璃窗户看他在院子里堆雪人。然后故意摔个跟斗,逗小公主哈哈大笑。
在这样的一年四季里,他们从孩童长成了少年。
他们有了第一个青涩的吻,在落满了芍药花瓣的花丛中。芍药花开的轰轰烈烈,花瓣扑梭梭的掉落,只是小小睡了一个午觉的功夫,身上就差点被花瓣掩埋了大半。他们偷偷躲在花丛中看话本,坊间流行的故事,有的十分吓人,第一本还是俊俏的书生躲雨,遇到了美貌的千金小姐的动人故事,结果到了第三本的时候,美丽的小姐却变成了可怕的会挖人心肝的女鬼,书生早就不见了踪影,华丽的大宅成了荒屋,仆人丫头散去,唯独剩下变成了女鬼的小姐,夜夜织就梦魇,哄骗路过的无知人,只要等到那些人被小姐的美色迷晕,说出“愿意”两个字,那女鬼就会变出长指甲,挖出来路人的心肝。
朝华被第三本吓得直哭,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书生的安危到底如何。他也着急,于是催着谛听去坊间把第二本寻来。谛听无功而返,带回了一本全新的故事。
还是女鬼的,是个江湖少侠露宿荒村,结果因为生的实在是英俊,引的周围十八里路的女鬼为了看美男子争先恐后爬墙头,那些女鬼也十分的可爱,为了怕吓到少侠,还一个个涂脂抹粉,把自己脸上的青白和脖子的勒痕和种种死因痕迹都抹去,扮的娇俏动人,扭着腰肢看了一晚上少侠的睡相。
第二天太阳升起,爬墙头的女鬼们消失的干干净净,少侠神清气爽醒来,看到墙头之下湿了一大片——全是女鬼的哈喇子。
少侠十分郁闷——他本来是听说这里闹鬼,专门跑来驱鬼的。结果连续好几天过去,他不但一个鬼没抓到,反而因为美色,引得周围的鬼越来越多,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女鬼都赶来看美男子。
这个故事十分的逗趣,至今他都记得清楚。
也记得他们在芍药丛中忍不住笑出声,又怕宫人听到寻来,急忙噤声,然后对视一番,笑意又从眼睛中漏出。
笑声和芍药花中,他们还有一个吻。
他至今记得那个吻的温度,微凉,柔软,还有轻微的颤抖。睁开眼,他发现他吻在了一片芍药花瓣上。
所以他记得的,其实是那个花瓣的温度。
而那本话本的第二本,谛听始终没有找到。以至于他们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本中还是柔情似水的多情小姐,在第三本中却变成了一个恨意滔天到迁怒所有人的女鬼。而那个多情的书生,曾经对小姐海誓山盟约定来生的书生,又去了哪里?
他们始终不知道。
写这个话本的人据说是个坊间的秀才,郁郁不得志,所以靠写一些闺中女儿喜欢的话本换酒钱。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高中得以进宫面圣,自然他们也无法亲自问一问那个秀才,最后走向到底是如何。
而在几年后,朝华用匕首刺中他的胸膛的时候,嘴里说的,居然也是类似于那个话本中女鬼的台词:“我恨你!我恨透了你!我恨不得杀了你!挖了你的心肝看一看,看一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呢?心肝都是血淋淋的,在腔子里尚且能够跳动,而挖出来,那还是一颗心肝啊,只是不再会跳动了。仅此而已。
他想说话,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这世上,还有尊贵如他们这样的人,无能为力的事情。
***
朝华,南星。
一个是早上的霞光,一个是夜晚的星星。其实是终其一生都不得见的,这或许就是天意,天意无形中就在告诉他,他若是一生不曾见到朝华,或许朝华就不会有这后半生的苦难。
年仅十五岁的赵南星,在赶路的时候仰望夜空,吐出这样的一句感想。他面色发白,如空中发白的月,而谛听,少有的红了眼眶,他说:“殿下不该有这样颓丧之想。”
而他却不这样认为,这是颓丧吗?是厌世吗?不是的,他从未如此清楚的觉得,他的这个想法,是在替自己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