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人永隔

玉衡筱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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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片的血渍染红了草地,触目惊心。白子画伏在地上,一点一点爬到早已气息全无的花千骨身边。

    终于,他又靠近了她,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紧闭的双眸,白子画终是再也抑制不住,痛哭失声。

    【师父,你可不可以每天抽一小会儿的工夫,陪小骨吃个饭】

    【师父,小骨错了,你别不要小骨】

    【师父是小骨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再也不要跟师父分开了】

    没有了,再没有了。那个为他做饭,为他束发,为他洗衣的女孩儿;那个总是仰望他,陪伴他,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女孩儿;那个为他付尽一切,飞蛾扑火都不改初心的女孩儿;他的小骨,再也没有了………

    白子画痛不欲生,他将花千骨抱起,搂入怀中,心中一遍一遍地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小骨,为什么让我亲手杀了你之后,要留下我一个人,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又为何要对我这样残忍?

    你想要什么,你说就是了,不管对的错的,我都给你。爱给你,人给你,长留覆灭干我何事?这些人的生死又干我何事?我带你走,去哪里都可以,你想怎样都行。只是,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心已被掏空,白子画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

    不远处,长留弟子跪了一地。青萝在火夕怀里泣不成声,云端、意欢这些与花千骨一同入门,素来交好的弟子也是泪流不止。儒尊笙萧默眼眶通红,心下怆然,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二人一路走来,师兄万般筹谋,千骨片片痴心,奈何却还是走到了今日。他心中亦是忧心不已,师兄看似清冷,其实内心比谁都还要重情,他深知他对千骨的执着,这结,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开了。

    “世尊……尊上……”

    随着声声叫喊,各派掌门弟子都赶了过来。之前尊上对战妖神,他们都被隔绝在外,直到结界碎裂,云散天开,才得以寻着气息找到长留众人。

    眼前这凄凉的情形看在各派眼里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一向护短的尊上竟会亲手手刃孽徒,喜的是这一介妖神,却是这么的不堪一击,不费仙界一兵一卒,便已让她消亡了。

    “太好了,妖神覆灭,六界终于太平了!”

    “就是啊,尊上真是太伟大了,妖神又怎样,仙界有尊上守护,自是安宁永兴,什么妖魔鬼怪,谁敢造次?”

    “嘘……你们没见尊上还抱着那妖女么?六界传言,他们师徒乱伦,有了私情,这样看来,会不会是真的?”

    “什么真的?尊上可是咱们仙界的定海神针,你别以讹传讹,污了尊上清誉,那妖女如何龌龊我不知道,但尊上绝不可能。更何况要真有了私情,尊上还会亲手杀她吗?你自己心爱之人,你会不会对她下手?”

    “切,我爱她护她都来不及,又怎会杀她?伤自己心爱之人,算什么男人?”

    “那不就得了………”

    一言一语,如刀子一般扎在白子画的心上,这些人,他们谁也不知道,小骨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妖神消亡、大地重生、六界欢腾,可这些,都是用他的小骨换来的。失去她,这一切于他又有何意义?

    是啊,他算什么男人?他为了仙界,为了长留,一次又一次的弃她、伤她,甚至还亲手杀了她,这样的他,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还配谈什么护苍生,守天下。可笑,白子画,你太可笑了……

    他脸上淌着泪,心里流着血,放声大笑,额头上金色的掌门印迹逐渐变成了黑紫。

    众人见状大骇,为什么?尊上他,竟然堕仙了!

    此时摩严更是惊得浑身哆嗦,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的掌门师弟,修为已过九重天的长留上仙白子画,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孽徒,竟堕仙成魔!正待这时,不远处的竹染却一个趔趄倒地,怀中一道光影飞出,众人惊呼,竟是炎水玉!

    那炎水玉在距白子画不远处的半空中盘旋,一道道红光都冲着他怀中的花千骨而去,白子画感受到红光的力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死命的抱着花千骨,将她压在怀里,以身阻挡红光。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徒劳,花千骨的身子开始趋于透明,慢慢消散,最后竟化为片片花瓣,飞入炎水玉,消逝其中。

    所有人都看呆了,舞青萝声声叫着千骨,想要冲上去,又被火夕拉回怀中。笙箫默则是看着完全呆愣的白子画,惶恐到了极点。

    白子画大脑有一瞬间竟是空白的,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小骨刚刚还在他的怀里,虽然气息全无,但他至少还能抱着她,感受她,可此时,他却什么都没有了。小骨身散魂消,这可怕的事实犹如一记重锤击向他的心肺、他的大脑,待到反应过来,他已疯了一般的起身,冲向了炎水玉。

    “小骨,小骨不要,你回来……别走,求你,别走!

    白子画跪在地上,握着那已然冰冷的石头,疯狂的找寻,无助的哭喊,却什么也寻不见,什么也抓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连具尸身也不留给他?

    小骨,你真的恨我至此,决绝至此吗?

    各派众人皆是不敢置信的望着白子画,清冷孤傲的尊上,谁曾见过他如此失态,如此动情,莫不是他们此时仍处在那妖神幻境之中吗?

    长留众人不似外人愚钝,他们深知眼前一切是真,也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往事,此时见状,早已是哭作一团,有为千骨,有为尊上,有的,则是触动情肠。

    一如竹染,一如摩严。

    眼前情形,令摩严恍如隔世。依稀记得,当年他也是剑下毫不留情,眼睁睁看着她身形消散的,当时心中只有恨意,此刻忆起,却是一道尖锐的痛楚划过心尖,泪瞬间决堤。

    “子画”

    摩严出声唤道。他不愿意承认心中那一抹愧疚和心痛,只道这泪是为了师弟,痛心疾首而来。

    摩严的声音让早已泪干肠断的白子画猝然回头,看到跪了一地的长留弟子,看到各怀心思的仙界众人,白子画眼里的痛苦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恨意。

    是的,他恨!他恨长留,恨众生,恨天不公、地不仁。摩严、竹染、各派掌门弟子,是他们毁了小骨、毁了他。他们本来好好的,好好的守在绝情殿、守在云宫,是他们一次次的逼迫,毁了这一切。白子画站起身子,手执横霜,心里有个声音不断的告诉他,杀了这些人,六界覆灭,小骨就能回来了。

    白子画提着剑,一步步走向众人,他的意图太过明显,各派皆是不寒而栗。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跑吧,尊上疯了,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打算御剑逃命。

    白子画振臂一挥,将已御剑飞起的一位蓬莱长老掀翻在地,一众蓬莱弟子皆被气浪袭过,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哀嚎。

    “子画”

    “师兄”

    见白子画剑指蓬莱,摩严、笙箫默起身撑起结界相护,却无奈根本不堪一击,横霜寒气逼人,碎了结界,直冲蓬莱长老命门而去。

    【师父,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恨,还有爱,还有宽恕】

    【师父,我明白了,最初得到已是最好,就算回不到最初,只要心里有爱,也是快乐的】

    【师父,即使我变成太阳,孤单的挂在天上,但可以看着大家,带给大家温暖,我就满足了】

    横霜在即将浴血的片刻,戛然而止,那记忆中甜美的容颜闪现眼前。仿佛又看到她巧笑倩兮,扯着袖子与自己小声细说心事,白子画无力的垂下了剑。小骨……小骨不会喜欢他这么做的,她曾用血肉修复大地,用生命消亡洪荒之力,她爱天下、爱世人,即使遍体鳞伤,天地不仁,她也未曾恨过任何人。她恨的独独就只有他。

    白子画再次执起横霜,没有任何犹豫,对着自己当胸一剑。他要杀了自己,杀了一次次伤她,一次次弃她,一次次让她心伤心碎、心如死灰的自己。他要去陪她,即使化作飞灰,他也要跟她一起消散。

    在一片惊呼声中,白子画单膝跪地,痛至极点。他咬牙拔出横霜,任由血喷涌而出,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的减弱,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

    小骨,别怕,师父就来陪你了,你不是想我带你走吗?我带你走,无论到哪里,都再不分开!

    “子画”

    摩严双腿发软,瘫倒在地,泪流满面。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掌门师弟,要是早知道他会为情执着至此,那他怎么也不会……也不会……

    笙箫默也是满脸泪痕,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修炼,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师兄在他面前自戕,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这份痛楚,饶他是看遍人世凄凉的仙人,也难以承受。

    众人看着这惨烈的一幕,还未及反应,忽的竟听到一声声可怖的筋肉生长的声音自白子画身前传来,适才那深至穿胸的伤口,须臾功夫便已复旧如初了。

    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不久前那响彻天地的神谕回旋在人们脑中,让适才一度以为是幻听的众人惊愕失色,亦让早已经万念俱灰的白子画彻底陷入激狂。

    他再次举起横霜,双手结印,百剑凌空,一如当年诛仙柱下的断念,横霜嗡嗡作响,却难敌主人的誓不甘休。霎时间,剑如雨下,齐齐没入白子画周身要害之处。

    “师兄”

    “尊上”

    所有人声嘶力竭的大喊,不敢置信白子画竟是这样的一心求死,摩严目睹这一幕,浑身冰冷刺骨,急痛攻心,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然而,百剑穿身也不过是痛于骨髓,痛楚未过,伤处已然愈合。

    白子画艰难的撑起身子,颤抖的手再一次握住横霜。

    “够了白子画,你再怎么做也是徒劳,神谕你是无法破解的。”

    竹染不着痕迹的抹掉眼角的泪,踱步至白子画面前,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捡起了地上的炎水玉。

    “还给我”

    白子画挣扎的想起身夺回,却早已是气力耗尽,他紧握横霜,额间黑紫色印记忽暗忽明。

    竹染毫不畏惧,他指尖轻触炎水玉,心里不禁有些懊悔。那个丫头,他早应该料到她的打算,她的决绝的。

    忆起那日千骨醉酒,被白子画强行拉走,不多时又自己失魂落魄的回来,迷迷糊糊的哭着睡去了。他好奇之下,忍不住探知了她的回忆,也因此知道了她曾经所有的快乐、痛苦、绝望和愧疚,他竟隐隐觉得心疼。他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届神尊,竟然是个傻子,傻到身负洪荒之力却视如敝履,傻到明知爱是深渊,也义无反顾,傻到一次次被他利用,却依旧将他当做相依为命的朋友,甚至傻到自己受尽苦难,却还是将一切罪责揽下,认为自己对不起所有人。

    她将炎水玉给他时,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吧?都到了那个时候,她竟还想着成全他,想让他去救琉夏,他大约懂她的心思,只可惜,琉夏她不愿意回来。

    那日靠着炎水玉的力量,他见到了琉夏的魂魄,她一直没有离去,始终在七杀殿附近徘徊,想必也是放不下吧。可是她却说她想放下,想离开,不愿再回来,她还说不恨他,说有些事情是她死了之后才知道的,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她。琉夏希望他能放下过去,别再心怀怨恨,重新开始。

    世间总不乏痴傻女子,如琉夏、如千骨,皆是爱的飞蛾扑火,无怨无悔。亦有太多无情男子,如他,如白子画,总要等到失去才来懊悔,却发现一切都已太迟。

    竹染握着炎水玉,又看了一眼摩严,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放下是吗?成全是吗?可以。就当是报千骨带他出蛮荒的恩,就当是全他们彼此陪伴的义,他不想那个比他更苦更可怜更坚强的女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带着遗憾而去,只要肉身尚存,就还有希望。

    竹染下定了决心,他运指成刃,划破双手手掌,后将炎水玉置于两掌之间,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待到他两手张开,炎水玉通体透着诡异的红光,竹染运指凌空写下符咒,将炎水玉举起,轻轻合于符咒之上。

    只见炎水玉开始不停打转,一道道红光冲出,一点点汇聚在空地上,强光刺眼,众人纷纷以手遮挡,待到光亮散去,眇眇忽忽间,片片飞花凝聚成型,赫然是之前肉身消散的花千骨。

    白子画撑起全部力气,来到小骨身边,他小心翼翼的碰触她的肩膀,轻轻扶起,揽在胸前,然后紧紧抱住,再不放手。

    另一边,擅启禁术的竹染已是脸色黑青,他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唇间渗出一丝血迹,被他擦去,更多的血涌出,他知道,此生自己已走到了尽头,这样很好,所有的爱与憎,罪与罚,都将随着他生命一起逝去,或许他很快就能见到娘,见到琉夏了,这也是一种圆满,不是吗?

    恍忽间,他看到前方的摩严脸色煞白,惊恐的起身,朝他而来,他无奈的苦笑。还是不肯放过他吗?他的存在,就这么令他耻辱,一时半刻也容不下他吗?

    竹染闭上眼,不想再看。罢了,由他结束也好,本就是他给的命,由他收回也是理所应当。正想着,突如其来的一股仙力遍及全身,侧头望去竟是摩严在为他运功疗伤!竹染震惊的忘了拒绝,他不明白,摩严不是一心想让他死吗?现在这样又是为何?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竹染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强大的仙力游走,虽然不能自行运功,但大约是生命无虞了。身后摩严收了功力,虚弱的向后仰去,被笙萧默及时扶住,他亦是震惊不已,师兄他竟然耗了五成仙力,救了竹染一命!

    竹染撑着身子站起,深深的看了身后的摩严一眼,欲言又止。于他,他心里还是有怨的,即使他救了自己,恨了半辈子,又岂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越过摩严,向白子画走去。他看着白子画抱着花千骨的尸身,绝望的眼眸再也透不出一丝光亮。他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发丝,周遭的一切与他再没半点关系。

    “白子画,我知道你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可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早就知道,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不敢赌,不敢相信她,不敢用天下来作为冒险,所以,你才会选择跟她同归于尽。”

    “女人很可笑吧?宁愿压上自己的一切,也要证明你是爱她的,最可悲的就是千骨,明明知道结果,还要义无反顾的让你再伤一次,为的就是看看她在你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其实,你哪里又会对她有一点点的怜悯和慈悲呢?你心疼,你内疚,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坚持你认为正确的,你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为她考虑过,如今,你就永生永世的看着,守护着,这个用你最爱的人的性命,换来的世界吧。”

    白子画没有回应,只是把小骨搂的更紧了。

    小骨,师父后悔了,师父错了。

    趁着竹染说话的当口,笙箫默小心绕到白子画身后,运足气力,点了他的昏睡穴。

    “师父!”

    火夕和舞青萝惊叫,自家师父一向嬉闹惯了,这般的利落行事倒真是第一次见。

    笙箫默自白子画怀里拉开花千骨,示意青萝扶好,然后又和火夕一起架起了白子画。

    “青萝,你带千骨去长留冰室,将凝魂丹粹汁,不管用任何办法,先给她灌下去,如此方可暂保她身魂不散,你给她换身衣服,然后入冰棺封存,切记,一定要快。火夕,你随我把师兄送回绝情殿,他刚刚自断心脉,百剑穿身,就是不死不灭,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是,师父!”

    笙箫默交代完徒儿后,回头看向各派众人,忽觉心累至极。

    “大家都回吧,今日一战,不管花千骨是生是死,世上已无妖神,此事就此了结,谁也不必再提了。”

    话落,目光掠过摩严,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片悲怆之色。笙萧默心里明白,经此一役,他们师兄弟三人,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他轻叹一声,和火夕扶着白子画,御剑离开了。

    竹染起身捡起炎水玉,走向摩严,神色复杂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对他说道:“我回七杀再看一眼琉夏,然后自会回长留戒律阁领罪。”

    摩严满脸是泪的看着他点了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