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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已定,大将军何进以拥立之功、辅政之位顺利掌控朝局。百官拥戴之下,天子新丧之际,常侍及其党羽胆气丧尽,只在大典上对新天子叩拜行礼,事后一路护送大将军与新天子回宫。
回宫路上,北军开路在前,百官随从在后,新太后与天子高居玉撵之上,而大将军乘马撵前,浑看不出丝毫病态。浩荡队伍为显威仪,先绕路太学,经过辟雍,以开阳门进城,大将军还特命队伍走得慢些,让雒阳百姓前多行上几刻。
经过司徒府后,众人从苍龙门入宫,再行三百丈直至崇德殿,大典才正式告结。随后大将军送董太后与渤海王返回寝宫,又下令参礼的三百石官秩以上官员,皆留至崇德殿中议事,举行大朝会。
朝会之上,太后临朝称制,还未等百官进言,先颁下懿旨:后将军袁隗拥立有功,迁为太傅,与大将军共录尚书事。而骠骑将军董重履职轻佻,除以卫尉之责,转交由车骑将军何苗兼领,其余封赏,此处不予详述。
百官谢恩之后,太后再令百官商定先帝谥号。司徒丁宫言解《谥法》:不勤成名曰灵;乱而不损曰灵;极知鬼神曰灵,宜追谥先帝为灵帝。百官深以为然,便以此通报州郡,告祭宗庙,又安排太常马日磾处置先帝服丧相关事宜。到此时天色已暗,太后再颁懿旨,与百官约定两日后再开朝会,今日便告一段落。
朝会过后,参会百官都结伴而行,相互打探这几日间的见闻猜测,又议论今日朝会上的任免,笑谈说:先帝宠信宦逆,以致九州怨忿,四海汹汹,如今大将军深结清流,想必汉室改衰为兴,就在不远之处了。
大将军哪知自己为百官寄予匡扶之任,此刻只仍以生病为由,不留宫中片刻。散朝之后,太后本欲留兄长于宫中用膳,但他再三推辞,徒留袁绍代他处理尚书台诸事宜,自己乘车出城。在他看来,何苗尚未接管宫中卫士,而董重担任卫尉之职长达二载,宫卫尽是亲信,在何苗尽数更换宫卫之前,何进绝不会长留宫中。
但对蹇硕而言,这一切都是预料中事。他在门后看何进夺车而去,胸中有万千刀剑摧折,眼中直欲冒出火,但他实是无计可施。风吹落叶,大势已去,这是他事前便明白的道理。可即使如此,眼看希望如指间砂末流逝,他仍是心痛。
当日他撤了伏兵,又令殿中诸宦官退去,董重对此颇为不满,埋怨他计划不周,以致何进发觉端倪。蹇硕也不反驳,只说“董君珍重”,当即独自步入嘉德殿中,枯坐整日,待袁绍携众请愿拥立天子时,张让、赵忠、宋典、郭胜等常侍都商议说:大将军乃是天子的戚家,太后的兄长,素来也与我等和善,何苦弄个你死我活?便皆从众离殿,唯有蹇硕仍待在殿内,为先帝刘宏整理遗容。
待大典结束,他听闻何进仍不入宫,心底又泛起希冀:何进不入朝堂,反假借胞弟之手扫除障碍,自己深耕宫省二十载,树大根深,岂是他一日能除尽的?只要能说动其余常侍与自己同心同德,事情未尝没有转机。
当夜蹇硕便改头换面,披上玄色深衣,头戴纱笠,找一亲信黄门打发侍卫,自己则从侧门出宫,步行二里拜见张让。张让的苍头听说蹇常侍来访,又收了一块金饼,兴冲冲地去向主人禀告,回来时却愁眉苦脸,从门洞把金饼交还蹇硕,只说主人已病了,此时不能开门见客。
闻弦歌而知雅意,蹇硕知晓为官思危思存思退的道理,他笑着摆手,将金饼再从门洞塞到小苍头怀里,自己戴了纱笠径直走了。
是夜,他又寻了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一名同僚府上,结果都是不得相见。拒见的理由亦是千奇百怪:有人生病,有人未归,有人宴客,甚至有人称自己因先帝过世,哀恸过度,已昏迷过去了。
蹇硕走了整夜,在宫中反复蹉跎,一无所获。等他木然踱回寝房时,天上白云霭霭,既不见明月,也不见天日,他没有悲喜地入睡。
一梦醒来,蹇硕披袍出门,看宫中日晷仪正针指未时。正思量间,他望见嘉德门前一路虎贲军士经过。他们头戴素巾,浑身素服,中央有三十二人高抬巨棺,巨棺以黄心柏木制成,高一丈三尺。
一身丧服的虎贲中郎将袁术行在队伍最前,他手搭腰间长剑,鹰顾雄视,步履如飞,反复催促部下再快些行走。他见蹇硕上前来,眼中露出鄙夷的色彩,驻足先问说:“蹇公忙了一宿,何不再养些时辰?”
蹇硕假做不解人情,只问说:“中郎将此时抬棺,欲往何处而去?”
袁术轻拍腰间剑鞘,对蹇硕嗤笑道:“先帝殡天,自有大将军与太傅主持殡仪,与蹇公何干?蹇公如今无遮无蔽,又有亲族照顾,还是早日思退,所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就不要再干涉是非了!袁术受大将军之命,护送先帝灵体至明光殿,还望蹇公体谅一二。”
袁术口中“体谅”一二,手中却将蹇硕推攘一旁,自顾自与虎贲军士向南走去。
眼见得袁术消失于宫道,蹇硕更觉时不我待,他返回房中关闭房门,再为诸位同僚写信道:“先帝亲政二十余载,所亲所爱,唯有二人,一者永乐太后,二者今皇后也。然自光和四年,皇后嫉鸩美人,荼毒后宫,先皇震怒,终生间隙。诸位念往来之亲,行切切之谊,固请经日,终月哀声,方令先帝回首,天怒转意。当下思量,又有何为?”
“先帝在时,袁绍阴养死士,曹操杖杀我亲,吴匡屡辱公名,此三子者,闻名党人,皆大将军幕府心腹,须知上下一体,内外难分。党人之意,天下皆知:不过视我等如犬彘,欲以火灼足,以刃加肌,以齿切肉。大将军又当如何?”
“今大将军兄弟又秉国专朝,今必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埽灭我曹。但以我典率禁兵,故且沉吟,暂未行之。今宜共闭上阁,急捕诛之。稍有迟疑,则国家倾覆,天下衰微,皆我等之责。莫失先帝殷殷之望!”
蹇硕写完书信,浑身气力都用尽了,他勉强站起身,叫来两名亲信誊写几份,又亲自以信纸烛蜡封存,交由手下派送到几位老友府上。信送到府上,张让他们都收下了,但就如泥牛入海般,蹇硕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时间过了一日一日又一日,到第四日,蹇硕便不再等了。他离开宫门,乘牛车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邸,府上的苍头都非常讶异,自从曹操十余年前当众杖死他叔父,常侍便搬入宫中,从不在府邸夜宿,只在族中拜祭之时,偶尔落脚无处时便在府上歇息一二。
上一次他回府歇息是在前年,家中的苍头都换了二十来人,不识蹇硕模样,为首的老苍头从牛车上掺下他,问说:“叶落归根,家主看样子是累了罢?”蹇硕看着他们浑身批麻的吊丧模样,笑道:“确实如此。”
回到府邸,蹇硕破天荒做了个好梦,他醒来时容光焕发,行走时好似飘在风中,族中几名少年子弟看了他,都说依稀能看见当年那策马雒水、闻名京畿的好汉。蹇硕笑而不答,只对他们说:南阳多好田,如今天子新丧,自己只想安渡晚年,你们先去宛县买些稻田罢!
随后在府邸清点财物,蹇硕让府中二十三名族亲带了金饼出城。等族亲离开,蹇硕再将剩下的琐碎物件都赏赐给苍头,将他们都遣散了,自己买了些胡饼,锁上大门,胡坐在院中的修建的山水园林间,寂寞地看日出日落。
四月二十五,蹇硕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是一串奋力地叱骂声,他理都未理,从身旁的书画中抽出一副欣赏,正是先皇亲笔御赐的《招商歌》,他不禁念出声: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书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馀。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逾。”
只听背后一声巨响,羽林军劈开门闩,八十余名兵士身戴玄甲,手持斫刀,踩进蹇硕府院。他们看见蹇硕,齐齐欢呼一声,如风云扫荡般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黄门令左手持诏书,右手持密信,对着昔日上级厉声说道:“奸贼蹇硕!尔图谋叛逆,祸害朝纲,竟妄想刺杀辅国重臣!可谓不智至极,自寻死路!”
羽林军士当即将蹇硕枷锁镣铐,关押于诏狱之中。
是夜,蹇硕为狱吏槌断两股。
次日午时,蹇硕被拖至朱雀门前,当众枭首,传首都亭,民皆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