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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此次夜袭显然远比步度根成功,魁头侥幸逃出生天,但中军王旗熊熊,烈焰焦炙,汉军骑士在此反复冲杀之下,诸部部众无人领导,白白在铁蹄之下沦为碎肉,由此大军溃散,待刘备率大军北渡大河,鲜卑只能四散而逃。
先前铁弗人高举火把,从南岸堂皇西进至沙陵湖南畔,魁头令步度根别领万人,也随之前去对峙。步度根刚行至湖畔,发现北岸沙土中一片马蹄印来回交错,心中大叫不妙,但却又为对岸铁弗人所牵制,不能动作,只能令拓跋诘汾率一支别队回去通报消息。
拓跋诘汾走了四里,正撞见单马前来的魁头。单于骗过陈冲后,先扔掉锦衣,抢下一匹青鬃马脱离汉军追击,他本欲收拢残兵再行反击,但陈冲在来路围堵搜索,魁头无机可趁,只能向西投奔胞弟而来。
见单于衣着破漏,拓跋诘汾解下外披紫袍,为单于披上,又换上自己马鞍,魁头见拓跋诘汾关怀备至,想起诱敌的拓跋邻,不禁垂泪哀叹说:“我有愧于拓跋老哥,此战过后,鲜卑便要靠诸位振兴了。”拓跋诘汾这才知晓,自己老父已落入汉军之中,他心中焦急,但还是劝慰单于说道:“先王起事之时,麾下不过数十人,单于如今尚有万众,如何能就此泄气?”
但此战到底局势已定,汉军夺回船只木筏,主力渡河已然过半。而汉军在此次夜袭中擒获了六名鲜卑领袖:索头部前大人拓跋邻、白部大人白悉勿、嗢石兰部小帅温石兰仇、刺勒部小帅斛律那斤、副伏罗部小帅副伏罗去宾、树黎部小帅树黎,纵然魁头仍在此地,鲜卑人也注定崩溃到底。
步度根与魁头汇合后,当即北上离开大河,率领仅剩的万余士卒北上云中,他们将在那里收拢败兵,重新积蓄实力。这也意味鲜卑放弃定襄郡与雁门郡南部,可谓数载苦功毁于一旦。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陈冲接引刘备渡河后,刘备以生擒的鲜卑贵族为质,下令营中顽抗的鲜卑武士投降,他行过鲜卑俘虏间,一名被缴下刀械的鲜卑武士看见刘备,忽而唾沫于地,对他笑骂道:“这不是年初我在桑干林间追赶的逃卒嘛!当时你逃窜如猪,此时倒威风起来了!”一众鲜卑俘虏也嘻笑起来。
刘备等人不懂鲜卑语,一脸莫名,等通晓鲜卑语的赫连凡莫翻译后,诸人无不勃然大怒。张飞当即将那人提领出列,踩在脚下连刺十余矛,那人强忍剧痛一声不吭,直待气息断绝。张飞仍不解气,还要将嘻笑之人尽数斩首,刘备将他拦下说:“如此便罢。”又派人收敛遗体,以壮士之礼下葬。鲜卑人方才停下叫骂声。
随即又有一士卒通告陈冲说:“窦郡丞受了冷箭,流血不止。”陈冲心中一紧,他忙向刘备告假,随着那士卒前去,往西踏马两里路,他正见十来名汉军士卒围在一处密林中,相互争论又手足无措。
见陈冲来了,士卒们这才停下争吵,为他行礼让路。陈冲这才看见窦辅蜷缩的身躯。窦辅比陈冲小四岁,身高矮上半尺,此时他躺在地上,更显得瘦弱了。陈冲见他捂着腰,他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如水,腰间插着箭羽,箭头足足没入腰间八寸,在创口处的衣襟与血痂纠结,但仍止不住冒出的血珠。
窦辅也看见陈冲的脸,低声笑道:“庭坚,你来啦。”说话间他时不时如触电般一颤,陈冲蹲下身,握住窦辅的手掌,将他从地上扶起,靠在自己怀里,感受他微弱的脉搏,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对着他颔首。
轻握陈冲的手掌,窦辅便也继续说道:“我是活不成了,但我很是欢喜,我要去见阿父了。庭坚,自窦氏灭门以来,我时时痛不欲生,又以振兴家声为己任,但到头来,我不过初阵便要死了......”
陈冲听闻此言,心中彷徨,先仰对天上明月,再低首对他叹说:“窦大将军都不识战阵,子逊你已强过他许多......”窦辅笑道:“果真如此?”陈冲轻声说:“确实如此。”
窦辅松开捂着伤患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块荷包,勉力递给陈冲,然后说道:“当年天子诛杀我窦氏满门,是胡伯收养于我,待我如亲生子嗣,如今我丧命于此,无以为报。庭坚你便将我尸骸送还零陵,我愿以胡伯为父,葬在洮阳。”说罢,陈冲感觉手中传来一股气力,他正要欣喜握住,手中那气力又愀然逝去了。陈冲再看窦辅,这名青年人闭上双目,已然气尽。
打开荷包,荷包里放着几颗小碎的硬物,陈冲将硬物摘出,才看明白,原来是七颗黄白的乳牙。陈冲这才想起,窦辅为胡腾收养时不过二岁,想必这个荷包是胡腾留给窦辅的纪念,他远离零陵至此,不料一年之内便殒命沙场。
陈冲收好乳牙,问士卒窦辅中箭的情形,几名士卒七嘴八舌,陈冲听了几刻方才明白:窦辅随军杀敌之际,各阵离散,他追击鲜卑溃军出营,恰瞧见一名锦衣人从右侧枣林间掠过,四周士卒见状便劝他追击贵者,窦辅听闻有理,便率军如林中,不料侧翼有伏兵射击,鸣镝之声骤响间,士卒惊惶又不知出处,转首间窦辅从马上轰然倒地。
士卒说完,都神情讪讪地看向陈冲。陈冲神色黯然,只对他们说:“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切勿穷追入林。”他借来一柄斫刀,将窦辅腰间箭羽切下,又撕下帛布将他创口裹好,又对士卒们说道:“你们便用斫刀,在此地的枣木为窦君造一副棺椁罢。”
士卒们都低首允诺,各自在林间砍伐树干,空空的伐木声令陈冲思绪万千,他仰望明月,只觉今夜如此之长,连已到手中的胜利都显得寡淡无味,又想起在自己面前割喉自杀的彭脱几人,呆滞间不觉刘备已至身侧。
刘备手拍陈冲肩膀,陈冲梦醒般望见他,才松下一口气,他问刘备说:“都安置完了?”刘备耸耸肩,没有悲喜地说道:“各部都安排好了,有云长宪和他们,不会有甚祸乱。”
陈冲看他眉头紧锁,知他有心事,便问他说:“玄德,你有话要对我说?”刘备眉头松开,对他正色说:“庭坚,是你有话不与我言,你最近变化不少,让我难以揣测。你乃我义弟,便如同我手足一般。而你又与云长翼德不同,你心思最多,心事也最多,兄弟之间,所真者唯有齐心两字,你这样我放心不下。”
听闻此言,陈冲先是一愣,随即流露出几分笑意,他说道:“确实如此,我的兄长目光如炬。但这些只是我胸中感怀,人道艰险难行,有人因我而生,有人因我而死,却常常身不由己,我等凡人也因故常常踟蹰,唯恐错过良机,我有时也会想,是否无情无爱方能成就大业。”
刘备摇首笑道:“这不像熹平龙首的话。”“确实不像。”
两人漫步走出枣林,刘备又忽然说:“我想过了,我打算照顾桑干战死弟兄的家属,把他们都接引到太原郡来。”陈冲点头称赞说:“好想法,唯独钱财资费是个问题。”刘备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是你的事。”
无论如何,此战总归是胜了,两日整理完战场,汉军一路东行,收复定襄郡,善无城仅存的千人见道汉军到来,痛哭流涕,从城中抬出呼衍于勒都的遗体,原来接连战败之下,这名匈奴的宿将经受不起打击,身上的旧伤一并发作,撑了七八日便暴疾离世了。
汉军便将呼衍王的遗体收拢,离开定襄,南下雁门郡。雁门郡南部的鲜卑人早都得知单于在沙陵战败,于是如羊群般尽皆迁居离去,沿路无任何大战发生,汉军这一路拢共收复十三城,而路途的终点停留在马邑。
在这座天马划定的城池,汉军将所有义旗插在墙头,呼衍王的尸体便下葬在城北郊,又为呼厨泉再立一座衣冠冢,最后把沙陵大战的所有死者埋葬在此处,一座座土包上都立有一块裹着白布的木牌,远望仿佛一片白色的密林。
这片墓林修好后,人群络绎不绝,直到七八日后方才稍显冷清。刘备将北疆防务重新划分:将收复的雁门南部诸县暂且划给赫连凡莫与安何,定襄郡防务暂且交予智牙斯,再与诸王约定,与五月二十时会盟全国,此间事物才告一段落。他才抽出时间,与亲朋好友夜游墓林。
墓林间仍有人往来祭祀,刘备一行人都沉默不语,但走至墓林深处,路过呼厨泉墓时,一少年在衣冠冢前默默掉泪,他认出这少年正是呼厨泉之子载啬。载啬见到刘备,神色一怔,哽咽叙说几月经历:他听闻父王身死消息,便东投黑山去了,几月在山林间隐居,此时才得知大仇已报。
言罢,他对刘备叩首谢礼,他又说自己已心无挂念,如今世道昏乱,不如做一浪子云游四方,但他深念刘君大恩,如若刘君有难,他定以生死结环相报。说罢,他带上广笠,蒙上黑纱,一如当日他初见刘备般,又从黑夜中缓步离去了。
未过几日,晋阳飞马传来消息说:四月月初,天子一时病笃,已御极而去了。
(角声满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