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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羯人的居地外忽而传来萧萧车马声,这不由得让他们颇感惊奇,西河太守借一辆马车前来族内都是头一遭,还会有谁前来这个匈奴最底层的小部族呢?于是不少族人好奇地聚拥在篱栏边远望。
待他们遥遥望见一副织绘出展翅雄鹰的黄旜,他们的神色便逐渐从好奇里透出惊惶来。这非是展翅高飞的雄鹰象,却是雄鹰掠地而过,利爪欲合的逐猎之象。
白鹰展翅,赤爪蓝翼。黄旜雄鹰随风猎猎,时隐时现的锐利鹰眼摄人心魄,但更摄人心魄的是大旜下的单于。羯人们一哄而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才开始不禁猜测单于因何而来。
徐庶昨夜喝不惯酪浆,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昏沉睡去,如今还没有睡醒。但魏延倒是毫无不适,照常早起舞剑,剑光如云,陈冲在一旁看得颇有兴致。听到响声,陈冲眯着眼也随之望去,除去大旜之外,还有几十甲士随行,兵戈在旭日下熠熠生辉,衬托得中间四人威势无匹。
很显然,这四人只能是寻觅陈冲而来。但陈冲看见这个阵势,倒也岿然不动,魏延练剑练得忘我,陈冲便也浑然当没人来过,转首继续看魏延舞剑。但石桑作为匈奴治下臣民,却是万不能如此作态,和陈冲魏延招呼一声,便向前去迎接问候。
等石桑将四人带领过来,与陈冲一一相识,陈冲方与这位,第一位由大汉改立的匈奴单于,正式见面。陈冲打量羌渠单于,第一印象是他难做单于,虽然看上去身体仍然康健,但腰腿间都有肉眼可见的赘肉,太平时节会消磨人的意志,陈冲一向知道这点,但能在一个人的神色上有如此明显的体现,他却始料未及。
而羌渠单于对陈冲的第一印象却非常讶异。虽说早已知晓新任西河太守年纪不大,但当一名六十的老人当真看见一名年纪不到三十的太守时,还是会忍不住心里恍惚,暗自感叹自己的时代早已过去,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与他同行而来的三人,分别是左贤王于扶罗、休屠王挛鞮呼利拔,以及大且渠且渠智牙斯。四人相互寒暄一番,原来那个当户得知自己冲撞了陈冲,连忙上报羌渠单于知晓,羌渠单于得知此事,即刻便派人将于扶罗从五原追回。
又因石桑的部族隶属于大且渠,而休屠王美名在外,喜好英雄,便又将这两人带上,以表敬重之意,羯人以单于一行威势惊人,却不知单于真正出行的场面宏大罢了。如此说来,确也体现了单于对此行的重视与诚意,陈冲也不好厉声作态。
回首间,陈冲见于扶罗走向前来,他连夜赶回,身上的戎装还未来得及脱下,手中抱有一方漆盒,于扶罗颇为尴尬,但也不失热情,见面便向陈冲行礼讪笑道:“不知太守远临美稷,在下却是招待不周,让手下冲突了太守,特以此礼向太守致歉。”
陈冲接过漆盒,摇首叹道:“大王何来冲突于我?我只是叹息大王不珍惜子民,人命如何,不可以钱物衡量”话未说完,陈冲将漆盒打开,血腥气随盒盖骤然腾起,夹杂些许尘土,但仍然盖不住血肉腐烂的味道,这是一股陈冲熟悉的味道,让他险些喘不过气,陈冲的内心顿时升腾出巨大的不安,看向漆盒中的“礼物”。
不出陈冲所料,确是那颗“当户”的头颅。昨日还颇带些趾高气昂的面孔,如今已闭上双眼,但咬破的嘴角还是可以看出他生前最后的懊恼和痛苦。昨日石桑曾与他说,匈奴人都愿死在马背上,没有无力与哀伤,只有一腔热血。此人也会有类似的不甘吗?
陈冲将漆盒闭上,不顾身旁匈奴贵种们的诧异神色,将它置于地上,跪在布满草根的泥土上,端正地跪拜再三。随后又将它抱起,叹道:“我不杀君,君却因我而死,是我之过也。”
这一通礼拜让于扶罗颇为不安,还未等他说话,又见陈冲正色道:“大王,以我汉人习俗,当全尸下葬,其灵方能安息,不知大王可知此人躯在何处?”于扶罗不意陈冲竟是这等反应,只好讪讪回复道:“太守莫忧,其躯已交予其妻。”
陈冲便将漆盒递还给于扶罗,嘱托道:“那还请大王将首级交还家属,死者为大。当户固有一时之失,但罪不至死,我所为者,无非公道二字,羯人非是牲畜,当户非是家财,如果你我将百姓如此蔑视,大汉与匈奴甥舅之邦,又焉能国祚长远呢?”
在场众人神色各不相同。羌渠单于见陈冲并无敌意,神色放松下来,而休屠王呼利拔则眉头紧锁,左贤王于扶罗显然是大不以为然,但碍于陈冲身份,由自己有曲在先,不敢直言反对,只是收下漆盒,尴尬应是。
大且渠看向陈冲的神色倒是立刻柔和许多,对陈冲说道:“大人此言,乃是正理,我听闻大人原是大汉博士,学富五车,如大人有闲,且渠部欢迎大人常来讲学。”
羌渠单于却没有更多反应,松了口气,叹道:“陈太守只身前来美稷,却不入王庭一叙,可是嫌我年老,匈奴粗陋?小王对太守大人倒是闻名已久,恨不能相见啊。”陈冲摆手回道:“单于客气,在下只是事先与刺史有约,刺史专管征调之事,在下绝不插手,虽有一晤之心,但也得公事为上。”
休屠王挛鞮呼利拔闻言,背靠毡帐,颇有兴致地笑道:“大人如此说来,小王倒颇有兴致,大人与刺史有何龃龉?竟不能插手征调之事?”
陈冲倒也不隐瞒,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一向是唯一的,如今征调已接近尾声,再出现什么情况也不会因他个人而改观,便将自己在雒阳的言语与诸王一一道来。其实核心观点就只有两条:一,不需要匈奴,只需要起复皇甫嵩,就可以战胜乱军,稳定西凉;二,征调匈奴,耗费巨大,且废立单于之事两国已生间隙,远征西凉非是匈奴所愿,恐使横生祸端。
当然,幽州最新乱况陈冲还是隐下不言,如若让匈奴人知道这个消息,必当以为征调难行,引起新的祸乱。
一番娓娓道来后,几人都对陈冲好感大增。不管真假,能做出替匈奴考虑模样的西河太守,除去陈冲以外,他们也找不出前人了。羌渠单于随即笑道:“既如此,那大人为何还要孤身前往美稷集,难道美稷集中还有大人这样的名流也没有的奇珍吗?”
陈冲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欣然谈到:“山河秀色,各有不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雒阳自也不是什么都有的,就像贤王会猎仍要去五原,而不是美稷一样。但陈冲此行,所求非是奇珍,在下是为西河百姓冬日衣食而来。”
“哦?”挛鞮呼利拔奇道:“我听闻刺史广调诸君钱粮于离石,而今太守竟无粮可用?”陈冲神色如常,淡然道:“如今征调在先,在下却也不能坏刺史大事,只能先另想他法,如能求购于诸位,在下自然是感激不尽。”
羌渠单于挥手示意一直在旁沉默的于扶罗前来,指着他对陈冲笑道:“如今我部交易,都由他主管,太守不妨多与我儿言,我知郡南人口寥寥,区区冬粮,却并非难事。”
于扶罗整理了下情绪,顺着单于的话对陈冲道:“小王却不知太守欲买粮草几何?”陈冲数起一根手指,轻笑道:“我欲从君处,购一万羊羔,一万羊牲,一千耕牛,不知可否?”
于扶罗听闻这个数目,顿时抖擞精神,春光满面,连语气都忍不住殷切了几分:“还望太守周知,这可并非一个小数目,却不知太守能拿出多少钱来。”说到钱字,他的语气都快飞扬起来,眼中的金光都险些让陈冲不能与之对视。
陈冲让魏延去马车中取出金饼。魏延解开包袱,将一百金饼堆在地上,黄金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于扶罗的嘴角在忍不住上扬,可他强自按捺下去,继续说道:“太守大人,你如果买一万羊羔,这一百金饼已然足够,但如果还要买一万羊牲,一千耕牛,可还差得远,至少要再出三百金方可。”
三百金,魏延满是忧虑地望向陈冲。他也是随陈冲看过西河账目,如今只有把刺史府打劫了或许才能凑出这些钱来,如今除却这百金,陈冲身上空无一物,如何能再拿出三百金?
却见陈冲解开腰间佩剑,对于扶罗淡然笑道:“贤王也不用担忧,如果是金饼,陈冲是一块也拿不出来了,但我身上价值千金的物品,却还是有的。”
剑刃离鞘,一股寒气凛凛而生。陈冲将青釭剑横置身前,剑柄云纹层层,剑锋薄如蝉翼,众人的神色在剑刃上清晰可见。陈冲将青釭剑向前信手一挥,却连风声也无,正当众人疑惑间,最上面的金饼忽而断为两瓣,再看陈冲手上剑刃,却仍是完好如初。
陈冲笑道:“这是我好友曹操,也是大汉太尉曹嵩之子,赠与我的,他生平素爱收藏宝剑,这把青釭剑乃是他千金求得,与另一把倚天剑并称双绝。我却不敢将它卖与贤王,只求将此剑暂抵三百金,押于贤王,待我明年凑得钱财,再用千金买回,还请贤王成全。”
于扶罗本就性爱奇珍,不然马廊中也不会有那样一匹宝马。他见如此宝剑,当真是心痒难耐,连连答应下来,接过宝剑置于怀中,活像抱着一个婴孩。
陈冲看着他这副欢喜模样,又看向已经老迈的羌渠单于,心中却是忍不住悲叹:单于有此左贤王,恐是难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