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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冲第一次前往美稷,与张刺史一行相距不过两月,但沿路的风景却已是大大不同。大雪纷飞之下,旷野一夜之间披上银装,天地茫茫,陈冲骑在青隗上远望四顾,不时可见身着皮甲的匈奴汉子挥舞着马鞭,成群结队地从路上呼啸而过,好似一股奔流狂涌,还有不少身为身份低微的牧奴们,尽管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也在严寒下勉力运送着物资。
陈冲一向轻装简从,此次也不例外,腰佩曹操赠送的青釭剑外,上身披一件蔡琰手织的红裘大袄,让徐庶魏延带了些干粮,一人一马,再专门带一匹马携带金饼,几人走在路上,其余路过的马队都是行伍逶迤,显得他们颇是显眼。但如今非常时节,无论是匈奴还是汉商都竭力约束手下,因此一路上陈冲等人走得还算顺利。
行到河曲渡口,陈冲一行转眼望见湳水以南,匈奴人的营帐各自散居,毡帐似与草原上的牛羊一般不可胜数,陈冲沿着湳水一直行至美稷,才远远地望见军队的尽头。徐庶对他感叹道:“不意五万人马气势鼎盛如此,庶远观之下,心神摇曳,难以自守。”
陈冲笑着安慰徐庶,毕竟五万军马齐聚一郡之内,即使放在大汉也是极其罕有的大事。想征西将军段颎平定西羌,也不过万余人。当年王莽屯兵北疆四十万人马,结果导致粮草供给不上,于是流民四处,祸乱不止,而有绿林赤眉之乱。由此可知兵马并非越多越好,如果超出了国家将领的掌握,只会徒生惨剧而已。
于是一行人径直走向美稷城郊。
美稷城并非大城,但是美稷城郊的集市却是蔚为可观,作为匈奴王庭,美稷实际上也是整个南匈奴最为旺盛的大集市,不止是匈奴人在此聚集贩卖,不少并州汉商也会前来此处搏个富贵,甚至还有看见乌桓人、鲜卑人,这些人多半是因与原部族不合,于是转而投奔匈奴,最后在美稷集市里寻个营生。
如今整个并州六郡的匈奴都齐聚于此,美稷集市也得以空前繁荣。陈冲到了集市前,见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四处都是蹩脚的不蹩脚的汉语叫卖之声,他不由对魏延笑道:“文长,如此景象,真是让人欣羡啊,过两年,我要让离石也有这般集市。”
三人随即进入集市。美稷集划为四个大区,这点倒与雒阳不谋而合,只是贩卖物类却多有区别:东集乃是兵市,贩卖各种刀剑干戈,匈奴的炼铁技术尚不成熟,兵器远不如汉人锐利,所以在此处聚集的多是汉商,但除去匈奴的王公之外,却也少有人问津,畅销的到底还是匈奴人自产的牛角弓。
北集乃是粮市,除却没有稻米之外,此处粟米、小麦、大豆、黍面一应俱全。偶尔还可看见益州运来的茱萸与花椒,因为当下的腌肉味道腥臭,非得用香料才能压下异味,所以香料在粮市中备受欢迎,以至于价格节节攀升,陈冲看了也不免咋舌。
西集却是人市,匈奴这些年发展壮大,除去在北部遭遇鲜卑有所失利以外,其余方向均有所斩获,战胜所得的俘虏大多就当作货物贩卖,给人用作农奴牧奴,这当然不仅是有匈奴王公来此交易,太原乃至于冀州的豪强也常来此处购买胡奴,毕竟相较本地买的家奴苍头而言,胡奴体型更为健硕,吃苦耐劳,而且人生地不熟,想逃也无处可去,可以说第一等的优质奴隶。
南集马市才是陈冲此行的目的地。马市字如其名,主要是贩卖马匹,匈奴人世代放牧,蓄养马匹源自整个中亚,由是骑兵纵横天下,一度无人能当。只是鲜卑一统后,匈奴与西域沟通隔绝,并州马的质量逐渐不如凉州马,有衰落之象,但好在如今凉州大乱,并州马交易也得以复兴,陈冲给魏延买的并州马就是从此处运到的东都。
当然马市并不是单纯的马市,准确地说,应该是畜市。除去卖马之外,南集还卖有牛羊犬鹿,只是毕竟不占交易的大头,所以名声不显。陈冲正试图找人询问何处牛羊最优,忽听背后有一匹骏马嘶鸣不已,心中顿生警觉,急忙拉着身旁的徐庶往路边退去。
随后一匹肩高六尺的大马冲破马廊,奔驰于集市之间,堪堪擦过陈冲衣裘。陈冲只觉双颊仿佛被刀风卷过,隐隐作痛,还未来得及做出感想,又听见侧方传来几声惨叫,人群一片骚乱,相互推攘着给那匹大马让开道路。
陈冲这才看清那匹大马的模样,通体如墨,唯有眉眼之间一朵白云,背长腰短,四腿筋腱如虬,漫步视人群如无物,马首高昂睥睨嘶鸣,俨然陆地龙虎、人世马王。
而后才有一人慌张从破碎的马廊中跑出,看见大马毫发无损方才安下心来,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叹道:“余勒都思,余勒都思,你可是要害惨我啊,即使不愿为人驱使,也不至于此啊。”
那名为“余勒都思”的大马低首看向他,又长嘶了一声作为回应,随即慢步踱回马廊。推攘的人群这才松懈,除却被大马伤及的几人,路人们逐渐如常往来。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准备随之回廊,不料陈冲忽而把他叫住:“朋友,那匹马是你家的马吗?”
那人诧异地回头,见陈冲立在原地,如同被冰雪僵直了一般,随即仔细上下打量他的衣着,笑道:“这位汉人朋友,你却是说错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当户而已,哪里能有这般好马?只是我确实负责照顾于它,不知朋友你有何指教?”
当户当然算不上小字,匈奴诸部除去为首的诸王与诸骨都侯,往下只有两级官僚,第一级为管理户籍的且渠,负责缴纳赋税的卜氏,第二级便是训练士兵的当户。当户虽然是匈奴的基层官僚,却往往管理着百名以上的聚落。这位当户言下之意,只不过是他背后还有大靠山罢了。
但陈冲当然不会惧怕哪个匈奴靠山,他也并不是因为自己而义愤,他强咽下怒火,指着瘫倒在街道上呻吟的胡人说道:“那当户大人,你照顾的马在这里踢伤了四人,你竟然能视若无睹,一声不吭吗?”
那当户好似头一次听见这种话,他的眼里透出不可思议的情绪,又打量起在一旁躺在雪水里的四名胡人,他们衣着破烂,只不过堪堪足以避寒而已,一人小骨外折,一人捧腹呻吟,还有两人直接昏死过去。
陈冲听他说道:“不过四个羯人而已,畜生一样的东西,也值得大惊小叫吗?”,此言当真是火上浇油,陈冲向前几步,如松般立在当户面前,喝道:“四个羯人不也是人吗?你算什么东西,比他们更像人?我看你连畜生也不是!你背后的首领是谁?把他叫出来见我!”
四周人群本多已退走,却不料还能产生争端,不由好奇驻足围观。这个马廊又身处马市要道,未久,来往的人群便将两人围得不见边际。但他们倒也不是和陈冲一样义愤,反而多用一种敌意、冷漠、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陈冲,倒似是与这名当户是一伙的。
这个当户倒是毫不生气,反而嘻嘻发笑,假模假样地给陈冲鞠躬道:“看来这位汉人兄弟是第一次来美稷,却不知是哪里的大族子弟?好教您知道,这处马廊却也不是别人的,隶属当今左贤王于扶罗,在下不过是左贤王一名小卒,可整个匈奴将来都是左贤王的财货,不过一二杂胡,死便死了,左贤王自己都不介怀,何须老兄劳心?”
陈冲看到他这惺惺作态恶心人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平心而论,这也算是个在胡人树立威信的机会,这倒让他心神平复,问道:“那请问这位当户大人,却不知左贤王何时归来?我想与他拜见一二。”
当户见他听闻于扶罗之名,反而不为所动,这种反常的情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是远来的大族汉商也没有人敢得罪匈奴左贤王,未来的匈奴单于,这让他忍不住开始猜度对方的身份,只是陈冲一行人虽然气度不凡,却也没有大队随从,让他无从猜起,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他老实道:“左贤王今日与左右日逐王前去五原会猎,如阁下需要求见大王,可留名谒住处于我,待大王回来,我自会知晓阁下。”
陈冲帮魏延徐庶二人把伤及的四名羯人背上马背,随后掸去身上沾上的泥水,笑道:“名谒却也不用,你就告诉他,新任西河太守陈冲陈庭坚前来拜访,还望大王自重,西河太守自不能像护匈奴中郎将般把单于给换了,但换他一个左贤王,还是绰绰有余!”
围观众人一阵喧哗,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那名当户也好似被一块骨头卡住了喉咙,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徐庶魏延领着马向集外行去,看见他们面孔上的肃然正气,路人仿佛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所驱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临别时,陈冲冷冷地回望了那名当户一眼,说道:“这里是大汉西河郡,百姓不分胡人汉人,都是我陈冲治下的子民,按汉律,纵马市集本是违律。等左贤王回来,我希望你再把之前话语再说一遍。”
那名当户浑身一颤,仿佛被一剑封喉,随后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