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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武耀二十年,南境战场上,奉极郡公顾独武曾设计陷杀齐公次子裴曜歌,但却极少有人知道,彼时同顾独武生出一样心思的人,还有成帝萧惊泽。
“萧邃早一步洞悉了顾独武的心思,随即传信与荆国公秦故,请他出手为我解危难……”
繁京公主府里,中庭幽静,一方小案左右,分坐了两个人。
裴曜歌望着北面的天空,自嘲一笑,微微低下了头。
他接着道:“可那时他与秦故皆没想到,顾独武……不过也是一只受人蛊惑的螳螂。
真正对我裴氏起了戒心、立意除掉我的人,是成帝。”
秦故轻敌,他也轻敌,挡过了顾独武的暗箭之后,便以为可保无虞了。却没想到……
“成帝派暗卫司之人,紧跟在顾独武手下身后,见他们不足成事,便亲自窜了出来,欲取我性命。
秦故护着我,被人一剑直插后脊,就死在我眼前。”
那个年纪,他早已经惯了沙场,但却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血,可以流的那样多、那样快。
“他临死,还拼着那一口气,了结了最后一名暗卫。”
“我是活下来了,但我也明白,大梁……容不下我。”
“成帝,容不下我。”
听到这里,宇文芷君终于转过头,看向了他。
“所以你来了周国。”她说,“来到了我身边。”
裴曜歌极浅一笑。
“那年我在边境意外遇到了疯医巢融,请他出手,为我改头换面,跟着我便来了周国……”他同她对视,“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女子眼中透露出一点迷茫。
“我知道吗?”
她垂眸想了想,不多时,又问了一遍:“……我知道吗?”
“我知道当初你杀李寂,是想让我相信,你对大梁萧氏恨之入骨,我也知道,之前你杀奚楚暮,是为了保护你妹妹——
因为你怕他以相蘅的血设阵作法,会伤了如今的裴瑶卮。”
她说:“裴曜歌,我知道你老早就已经知道,我洞悉了你的身份,我也知道,长久以来这些事情,都是你做来博我信任的。”
而自己,竟也当真全都信了。
“但是我不明白啊——”她似哭似笑,眼中带着最真诚的不解,问他:“萧惊泽害你至此——他害你们裴氏至此,你却还是助大梁萧氏亡了我周国江山,你给了萧邃一场天下归一,你图什么啊?
就凭当年,他授命秦故,救了你?”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偏偏是自己的夫君?
她想不明白。
过了很久之后,裴曜歌开口了。
他说:“图黄泉之下,我爹、我哥,此刻都能挺直了背脊,问成帝一句:裴氏忠否。”
宇文芷君……明白了。
天,彻底黑下来了。
她转回头,不再看他。
“你有你的忠贞要守,我有我的家国要护。作为镇安公主,我没什么好怪你的,即便如今大败,也是我技不如人,与你无尤。”
“但……”
“裴曜歌,芷君恨你。”
夫妻十二载,裴曜歌总有许多事情瞒她。
但他不知道,她也有一件事,是从未告诉过他的。
——许多年前,当她还不是镇安公主时,曾随舅父一家,游过一回梁国。
彼时,逢尘都盛会,裴氏二公子鳌头独占,她在台下远远见着,自此将台上那一身白衣长记心间,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直至光始元年选婿时,她见到了早已容颜尽改的‘赵非衣’,却猛地想起了当年尘都城中的白衣少年。
一点灵犀暗通,始知这经年的不忘,名唤相思。
于是,万人丛中,公主抬手一指,订了姻缘,也启了孽债。
一旁,裴曜歌望着她的手,已经很久了。
他很想伸过手去,与她相握——却也只是想想。
明月如盘,而她吹开了一只火折子。
裴曜歌看着那火光,似乎只有在这之中,方能寻得一丝安宁。
他说:“我此生有负芷君,若有来世……”
来世……
当裴瑶卮攥着向怀呈与萧邃的那封陈情书,纵马千里赶到繁京时,裴曜歌留给她的,只剩一把大火——
一把通天的大火,烧尽了镇安公主府,也烧尽了府里的人。
而府外的她,瘫跪在地上,唇瓣微张,却怎么都喊不出一声哥。
大梁圣历三月初,梁军入周,至六月,尽统周国军政,宇文氏政权,由是覆灭。
“大军入周短短三月,军政未稳,人心未附,可这却已是萧遏送来的第五封信了!”
繁京帝宫中,萧邃将萧遏送来质问自己何时让萧运退位让贤的书信扔在案上,极力隐忍着怒火,同面前的温晏道:“他倒是迫不及待!想来,温晏君若有他的这份急情,说不得,吴王倒也能早一日得偿所愿!”
温晏慢条斯理地将书信理好,和缓道:“殿下莫急。”
萧邃狠瞪了他一眼,已经不想说话了。
三个月前,也便是镇安公主与驸马自焚于公主府当日,楚王妃赶赴繁京,当夜,即告失踪。
七日前,汲光遣人送来请帖,邀温晏七月初三日,赴不可台一叙,另有书信一封呈与楚王,是言,若圣历二年,还能有七月初四日,届时便请楚王殿下亲登不可台,接王妃回府。
“是汲光的信里说得不明白,还是本王的意思不够清楚?”萧邃沉声道:“那便容本王再说一次——若是阁下终究技不如人也就罢了,但如若圣历二年还能有七月初四,那裴瑶卮若是不能平安离开回到本王身边,萧遏,也一样做不成皇帝!”
温晏淡淡一笑,“殿下若是早有这么上心,护好了长冥剑,此刻,倒是也不必惧汲光如此。”
“你——!”
萧邃登时便要发火,赶上底下人进来回话,方算岔了过去。
“罢了。”下人退走,还是温晏率先退了一步,“殿下便宽宽心吧。汲光既讲明七月初三,那这之前,蘅蘅便都是安全的。”
“那七月初三之后呢?”
“之后?”温晏轻轻一笑:“之后——只要萧遏平平稳稳地坐在皇位上,那她,便还是会平安。”
直至七月初三当日,温晏方才一脚迈进含丹城。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中央大殿的殿门内时,不可台下,‘失踪’多时的楚王妃,也终于舍得现身了。
“数十载费劲心机,我没想到,到了,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身边,娄箴与她一样望着面前那巍峨的殿台,出口的话里,百感交集。
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问道:“你现在,还想报仇吗?”
她转头看向娄箴:“还想以华都世,替代当今世吗?”
娄箴默然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他道,“只是……没法报仇了。”
当他知道萧邃的身世时,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是报不成仇的。
“我从未经历过陈国,但我是承氏的子民。承氏并非因师父而亡,但师父心里……于承氏有愧。”他道:“温晏不懂这些,所以这一局,他必输。”
裴瑶卮默默在心底念:但愿如此。
不远处,马蹄站下——是萧邃来了。
娄箴看了他一眼,遥遥与他颔首示意。
“蘅蘅,”他问:“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这问题,并未见多特别,可这些年来,他就是忘不掉。
裴瑶卮怔了怔,恍惚之际,淡淡一笑。
“不可台啊……”她说:“我只是觉得,不可台上,干的是窥命的勾当,先人所以名之‘不可’,无非是警戒后辈——
不可,窥命。”
娄箴蓦然一顿。
看着浮萍公子远走而去的背影,萧邃走到裴瑶卮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他说:“回家。”
“这就回家?”她微微一惊,又朝台上看去:“可含丹这边……还没完事儿呢。”
“怎么没完?”萧邃道:“朝阳这会儿在流音坊接纺月,稍后便在城下与我们会合。
这个时候启程,等回到尘都,运儿那边差不多也该料理完萧遏了,正好一起吃顿饭。”
一提萧遏,她还是有些紧张:“萧遏那边……确定不会再生风波?”
萧邃无奈一笑,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这两年来,北境那边有赵氏帮忙,萧遏身边,运儿也早已塞够自己人了,只要没了温晏这个倚仗,拿下他,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那……”她再三望了望不可台,方才颔首:“走吧……”
“走吧……”
中央大殿中,并竖着两把剑。
一把,是温晏带来的长明,一把,则是汲光手中的长冥。
当温晏走进殿中,却不见裴瑶卮时,他便知道,自己这是中计了。
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我不明白。”他看着汲光,眸光微眯:“你……不是要追华都世吗?
怎么不追了?”
汲光在前头,一盏盏点亮起烛灯。
他说:“与你不愿让萧邃为帝,是同一个理由。”
他站下脚步,隔着遥远的距离,望向对面的人。
“你现在明白了吗?”他摩挲着腕上的珠串道:“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我。
萧见凌。”
萧见凌……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温晏脑中一白,片刻方才记起:原是,已然一个甲子了。
“你是为了报复我吗?”
想了半天,他这样问汲光,可汲光再一次出乎他所料,摇了摇头。
“承明十二年七月初三——你晏驾那日,我助温择师父施引命阵,为你重生于温家小儿之身,是为了报复你。
那时候我想让你看看,我是如何将你最看重的大梁江山化为乌有的。
这些年,我一心追华都世,都可说是为了报复你。
但这回,我放弃华都,不是为了你。”
他说:“我为陈国承氏、为萧邃,也为我自己。”
温晏沉默许久,还是固执的一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汲光笑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他说:“你也不需要明白。”
“你这两世活下来,都曾在乎过什么?
你在乎裴簪——在乎她的王佐之才,可你为图天下贪多求快,明知她忌恨歪门邪术,却还是做出了亡人气数、灭人家国的事,生生逼死了她;
你在乎大梁江山——在乎萧氏的天下,必须得由你的嫡系血脉承继,是以,萧邃不行、萧运也不行。即使你知道萧遏并非明君之选,却还是抛出条件,逼萧邃不得不顺你心意。”
他一边说,一边朝温晏走近。
“你在乎的这些,我也都不明白。这样看来,我在乎的一切,你不明白,也是正常。”
温晏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殿中那两把剑。
“我没有机会了,是不是?”他问汲光:“今日,你、我,明冥双剑、不可台,你存了心,一样都不留,是不是?”
汲光淡淡一笑,坦然道:“是。”
“不过,你应该知足了。”他说:“有些事情,姓萧的不及姓汲的,也有些事情,姓汲的不及姓萧的。可无论如何,至少今日之后,这天底下再不会有你我、再不会有汲氏……
但却有机会,再有无数个裴簪那样的人物,为家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温晏深深看了他许久,终是徐徐阖上了双目。
——圣历二年七月初三,含丹地动,时,不可台崩。
裴瑶卮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七月初四早上了。
彼时,她正在殿中收拾行囊,清檀与轻尘皆腻在她身边,求着她带自己一道回临渊城去。
“哎呀……行了行了!”裴瑶卮招架不起,一甩袖子,给两人呵消停了。
她一个个看去,无奈一叹:“你们两个,这两年在京中,不是都过得挺滋润的么?
现在想起来要跟我走了?可免了吧!就算我禁得住你俩的闹腾,却也没法子同皇帝陛下与相二公子交代不是?眼看国孝将过,就快要办喜事儿了,我再将新娘子给诓跑了,成何体统啊?”
这话一说完,轻尘还好些,可清檀却是先红了脸,一跺脚便跑外头去了。
“哟……”裴瑶卮看着她的背影,不觉称奇,“这丫头,什么时候都学会害臊了?啧……还是相二公子厉害啊!”
“姐姐,您也别这么说,这两年您不在尘都,都没看见,相二公子待清檀可好了!我从旁看着,偶尔都觉得,他像是被人附身了似的!”轻尘感慨道:“也不怪清檀招架不住,这要换了是我呀——”
裴瑶卮挑眉笑道:“是你怎么着?未来的皇后娘娘?”
别的也就罢了,一听这个称呼,轻尘终于也破了功,受不住了。
“姐姐姐姐,您快别这么叫我……我真是……”她是听得真别扭,一想到来日便要在那四方天里度日了,心口实在憋闷得紧。
裴瑶卮看她这样,也是心疼,忖了忖,还是将搁在心里许久的话问了出来:“轻尘啊,其实以你的性子……
你当真想好了,愿意嫁给运儿?”
轻尘托着腮,幽幽一叹。
“哪有什么法子哟……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他的么……”
裴瑶卮哭笑不得。
“好啦,姐姐,我开玩笑呢。”半晌,轻尘难得正经了些,拉着她的衣袖道:“其实啊,若能选择,我当然不愿意进宫,但是……
一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我心里比想到要进宫,还要憋闷百倍。
您说,这可不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么?”
裴瑶卮愣了愣,回过神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发。
“小丫头,可是真长大了……”说着,她想起什么来,起身走到妆奁前,取出了一只小锦盒,给到轻尘手里。
轻尘将锦盒启开,入目,便是那对凤首和叶点翠耳坠。
“姐姐,这……”
裴瑶卮看着那耳坠,对她道:“这对耳坠,最早是成帝聘德孝皇后的聘礼,后来到了我手里……
当年,我曾想戴着它嫁给萧邃,可我没有机会,再到后来嫁给萧逐时,我便也没了戴它的兴致。”
说着,她握了握轻尘的手:“现在,我将它赠予你,权当为你出嫁添妆,也愿你能如我初得它时所期待的那样,与天子夫君琴瑟和鸣,同心白首。”
轻尘动容之下,依在她怀里,低低地唤:“姐姐……”
返归临渊那日,风朗气清,万里无云。
萧运亲自送他们出城,直走出十几里地,方才在萧邃的阻拦下,不舍地站停了脚步。
轩车中,裴瑶卮时不时便要扯开车帘,回首望上一望,萧邃见此,不由笑道:“怎么了,舍不得?”
她寞然摇了摇头。
“我昨日去承阳宫看悯黛……”她才说了一句,便是一叹,“她虽然心境坦然,看得开,如今抚育着闺女,也不算寂寞,但我心里总还有些过不去。”
“为她不甘心?”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但愿运儿与轻尘……能不一样些。”顿了顿,她又道:“能幸福些。”
萧邃笑了笑,坐过去,将她圈进怀里。
“他们会否幸福,我是不知道,但我在临渊为你备了份礼物,稍后你见了,若然喜欢,便是我的幸福了。”
裴瑶卮一听,来了兴致,然而由她怎么问,萧邃却三缄其口,打定了主意,半字不提。
直到两个月之后,临渊城中,当她站在曾于幻梦之境中见到过的酹昔台下,看着头顶改换一新的匾额,唇边渐渐晕开一抹笑意。
“新酒台……”
她问身边的人:“怎么把名字给改了?”
“我曾以为,我这辈子,只有为往昔酹酒的份儿了。”
他望着身边人,目光温柔而热烈,正如九月丹枫。
“幸而天意终究眷顾我,再予我酌酒共瑶卮之幸。
这一次,我会给你一个一世不绝的秋天,非至死日,断不相弃。”
裴瑶卮低垂着头,不知是在害羞,还是想遮住眼中不期而至的泪意。
“夫君,”她问:“你要带我回家吗?”
“嗯。”他牵起她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去:“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