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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得知来了圣僧,全村像是又过一次大年,冰天雪地里,村民们前来送别,缕缕行行一路送至村口。
王老汉背着个黑乎乎的箩筐,连声谢道:“圣僧啊,这妖邪祸乱,我们一家半个多月没出得门,连煤都不敢上山捡哟。”
村口的大柳树银丝千千垂落,像极了他松散的华发,人群熙熙攘攘,王老汉似是想到什么,垂着眼睛道:“圣僧啊,谢谢你为我们除去妖邪。唉,二狗子他命贱,死了也没人心疼。”
一个老婆婆紧紧摇晃着江湛的手臂,痛哭流涕道:“对呀,二狗子死了倒也甜人心窝。可是,小三子怎么能死呢?圣僧你说说,那么好的人怎么能死呢?”
“唉!六婆你莫要激动,护着身子要紧。小三,小兰,哪个是该死的人呐?”
人声沸腾起来,不知是谁放开了话匣子:“哎呦,那村西的小兰呐,面皮儿可是俏艳得很,那对眼珠子哟,啧啧,黑溜溜的。”
“对呀,我光心眼子活动活动,都妒她得紧。”
“……”
“圣僧,你说,我每天晚上睡着了怎得还能下炕?有次还差点把我婆娘生生掐死,她舌头吐得老长了。难道,我莫不是被那婆娘说中,让怨鬼缠了身?圣僧,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
徐氏兄妹十里相送,两人和江湛并排走在一起,把女孩一个人丢在了后边。
徐有花泪眼漉漉,不时紧紧抓着他,唤道:“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湛见有花眼眶通红,心中禁不住柔软,道:“有花放心,为师当年八岁入门修行,你和再荣此时正值修行的时候。”
他轻抚着徐有花脑袋,道:“有花不要为我担心,你与再荣应早日去到净蓝,那里天地极净,乃是修行圣地。你们可以待在寺里修行,精研佛法。”
有花用力点头:“嗯,请师父放心,我们一定努力修行,不负你的期望。”
江湛满意地看着徐有花,心底也莫名涌起些不舍。
昨夜异常活跃的徐再荣却一路都没吭声,他看了一眼高出半个头的女孩,突然问道:“师父,你要去哪儿?从净蓝寺回来后,我想跟随你学佛法。”
江湛思索一会儿,道:“为师此行是去杭城,回来之后也在静蓝,你们可在寺里等我。”
“杭城……”
徐有花咬着嘴角想了想,对徐再荣道:“小荣,我好像听说过。”
她又问江湛:“师父,杭城远不远?”
江湛指着前方道:“从这里向前四万九千里就到杭城。”
“啊。”姐弟俩惊呼出声:“那么远!”
“我想起来了!”徐有花忽然喊了一声,道:“是华秋!”
徐再荣呆呆地看着她,问道:“姐姐,华秋是谁?”
有花哭红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激动,道:“他们说起小兰姐时候,王四哥说过,小兰姐根本算不上什么,杭城的华秋才叫天下第一美人。”
“我呸。”徐再荣反驳道:“我看他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跟你说你也不信。”
徐有花白了他一眼,抱着江湛手臂道:“师父,你真的去杭城吗?华秋真的那么漂亮吗?”
江湛苦笑道:“有花,为师是去杭城,至于华秋……我也未曾见过。”
小丫头也有股倔劲,纠缠起来:“师父,你肯定知道,你说嘛。”
女孩开口道:“华秋真的是天下最美的人。”
她脑海里又浮现一个窈窕动人的女子,心里笑道:其实那叫小兰的也好看,算是草窝里生的金凤凰,只不过被自己杀了。
“姐姐见过华秋吗?”徐有花回过头来,期盼地看着她。
女孩摇摇头,道:“我没见过,不过在涟江,每个女人都这么说。”
“哦。”徐有花又问江湛:“师父,你去杭城做什么?”
江湛轻笑道:“为师此行乃是为求真佛理。”
有花轻轻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徐再荣悄悄退后两步,积雪压盖了旷野群山,却掩不了脸上方寸灼红。他木讷地问道:“这位姐姐,请,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近在咫尺,但女孩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茫然地道:“我吗?我……”
她皱起了眉头,徐有花觉得她虽然比自己大上一点,但极其美丽动人,也好奇地看着她。
“呃,我……”
女孩看了看姐弟俩,我的名字?我,我没有名字啊,不认识的人叫我姑娘,杀我的人都叫我妖女,和尚叫我小施主,他们两个叫我姐姐。我的名字,我,我还从没想过要给自己取个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如是说。
两人心里一片失望,这位姐姐长相那么温柔漂亮,可是说出这句话的她却凉得比冰山上的雪还透彻几分。
“好吧。”徐再荣好像被灌入冰水,心被呛得缓不过气来。
徐有花问道:“师父,净蓝山高吗?哪里什么样啊?”
江湛一手指着天,微笑说道:“静蓝山极高,若在净蓝山巅,只手便能触碰天空。”
几人分道而别,安慰了哭成小泪人的有花之后,江湛和女孩继续南行。前行不出三十里,女孩用手指着前方对他说:“那里就是厢后了。”
江湛遥遥望着雪山坳里那座黑黝黝的城市,这里是他到达的第一个城市,是路途的又一个起点。
入了城,天色还没黑。道路由青石铺就,两侧店铺还在吆喝。女孩一边跟着他一边左右看看瞧瞧,也是一副很新奇的样子。
两人找到一间客栈,要了两间房后,江湛在进门前说道:“小施主,贫僧静修去了,这是一些银两,你且收着,晚上用膳时切记,一定用素食。阿弥陀佛。”便不再管女孩了。
女孩手里抛着锭白花花的银子来到街上四处闲逛,往客栈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盘算着可不可以就此溜了,去杭城,我才不想去。
街道算不上车水马龙,和余城比起来更是冷清许多。还是先跟着和尚回到余城吧,现在走了我也没有地方去。
胖乎乎的中年人腆起大肚囊,沾满油烟的袖子在身前一挥,笑道:“姑娘诶,瞧一瞧啊,您是第一次来吧,这烧饼皮薄馅儿厚,我胡汉七的饼那是美名满厢后哇。”
女孩没理他,眼睛里闪了闪,跃进家裁缝铺子里。
胡汉七还在外面吆喝着:“扎扎实实铁打的手艺诶!不食两个是真可惜嘞!”
裁缝铺的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头上裹着片花方巾,正在布料上比划。虽个子矮了些,但面貌自然清秀,也是在厢后有些美名的女人。
女孩一进来,她就怔愣在柜台后面,这是哪家的小姐?模样这般好看。她定了定心神,走出来微笑道:“姑娘,来买衣物?”
“嗯。”女孩往腰上瞧了瞧,道:“我前几天扔了一条,现在要一条新的。”
老板带女孩来到侧面一间更大的铺子,铺子里挂满了衣服裙袍,角落里悬着几十条红红绿绿的腰带,皆是绣凤并鸳,春花齐放,线工精美不说,用料也是考究。
但女孩只瞟了一眼,摇头却道:“我要金色的腰带。”
“呃,小妹妹,这金色,怕是没有谁敢用。你再仔细看看这些?许多人家小姐都喜欢得很。”
“没有算了。”女孩转身准备离开。
“诶,姑娘,你看看这件绿色荷裙,正合身,你穿上一定很漂亮。”老板回过身,发现女孩走远了,连忙追上去拉她道:“姑娘再看看啊!”
女孩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但客栈里的食客们却越发多起来,谈天,叫菜,品酒,划拳,他们眼中的女人不比夜晚更温柔。
见女孩悠然地走进来,小二立刻上前笑道:“这位姑娘,您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青和尚报官啦。”
“哦,来一碗粥,我这些钱够不够?”女孩丢给他一粒碎银子。
客栈里慢慢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盘旋。
“够了,够了。”小二接住半空飞来的银子,眼里放光道。
女孩秀眉一皱,斜眼看向众人,冷哼道:“送进屋来。”
小二连忙应声,送走女孩后客栈里又热闹起来。
她躺在床上,上下荡漾着双脚,惬意地想今天的粥味道没有那么好,这家店太差了,连碗粥都做不好。
女孩朝着墙看一眼,和尚一定又在念经。外面也吵闹得很,为什么我们要住这里?
还有我的马,他会买马的吧?还有那小二,那些喝着酒的人,为什么他们看着我偏偏会那样笑?
突然,女孩眼神一凛,一跃坐起,我去问问他们。不过冲天的气势没一会儿就散了,她又倒回床上,算了,我的修为都没了。
她偏过头,几缕散开的黑发在耳朵后滑落,烛火虽被点着,但千丝万缕冷意却从光线照不到的昏暗里缠绕过来。女孩打了个冷颤,拉过被子裹紧了些。
江湛轻闭双眼,默默诵读经文,他手中持的是十四粒莲华宝珠,从进门到现在不知已经数过了多少圈。
“唉。”
江湛轻叹出声,终于打破许久的沉寂。就算上次在普化山观日有感,境界得到了提升,如今修为却仍旧难以精进,出禅境的修炼一如既往的困难。
听说宏觉住持十二年出禅,十五年便得自在,若按自己如今的速度,我要进入自在境怕是要三十年。
夜入深时,江湛睁开双眼。深冬的夜色浓稠无比,黑暗中没有一点声音。除了……他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小施主在呻吟。
江湛疑惑起来,点了蜡烛起身走出去,门一开,对面屋顶上积雪映射的白光,竟比手中灯火还明亮几分。
女孩住在隔壁一间房,刚一推开门,一股骇人的寒气扑面而来。
江湛一惊,这股寒力只怕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果然看见女孩蜷缩在床上,身体钻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江湛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输了一股内力过去。没多久,女孩不再闷哼,身体也渐渐平静下来,但她全身已被寒凉透骨,头发上还结出一层细密的冰霜。
他心中顿觉无力,坐到女孩身边良久也未曾动过,看着灯火下躺着的小施主,长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都怪青迟学法不精,住持亦或师父佛法皆是无量,他们若在一定会有办法。”
江湛叹息完,竟忽然觉得全身轻松,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一瞬间轻笑出声,自言自语道:“度人是度,度妖是度,施法是施,施身是施。我的修为既然难以寸进,便不如用来相助于人。”
江湛看向自己手掌,想道:我自幼修习静蓝秘法《十二圣王律》,以内力温和纯净,绵绵不绝为所长。虽然我的修为尚浅,内力除不去那股寒力,但我体内血脉远比内力精纯,若能流遍小施主五脏六腑,那寒力或可被连根洗去。
屋内骤寒,香软的头发铺散在女孩枕上,江湛微欠上身,将那遮掩唇口的乱发轻轻拨开,她脸色寒白,脸上更是挂满泪痕。烛火明灭不定,把被泪水浸润的睫毛映照得微光闪烁。
女孩觉得自己突然间坠进万年的寒窟,脑袋上紧紧夹着一个铁箍,被冻得疼痛无比。她身子瑟缩在一起,眼泪忍不住地簌簌外流。很快,手指失去了知觉,身体无法动弹,不一会儿,她再次陷入了黑暗里。
当女孩悠悠地睁开眼,一片阳光轻巧地飞进她眸子里。头虽然还在疼,但至少也清醒了,她微微张开嘴透气,觉得喉口里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此刻的空气也如同刀片,趁着呼吸深深划入肺腑。
她心中起初也没有什么感觉,无悲更无喜,只是浑身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回想起那几个黑衣人,心里忽的愤怒无比:该死的混账!我早晚杀了你们!
“阿弥陀佛,小施主终于醒了。”耳边传来这样的轻唤。
女孩看到江湛坐在桌前,眼睛里明亮了一些,嘴边泛出笑意。
“你来啦。”
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