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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上清女婢姽婳颖悟绝伦,没成想偷师学艺竟证大道,破门而出之后自立门户,名曰天玄门。
天玄门主姽婳实乃百年难得一见之武学奇才,三十年来弹指即过,其在武学上的造诣愈发精深,通过上清宫剑法招式推演出的心法别具一格,自成一派,而门主姽婳也渐成一代宗师。
虽说江湖群雄并起,但数千年来上清宫与青灯寺武林泰斗的地位从无任何宗门可以撼动。
上清宫傲视中原武林,青灯寺则领袖江南武林,这两大宗门一南一北,底蕴深厚,风云辈出。
只是近年来天玄门广收门徒,门人弟子外出行走之时更多与上清门下有诸多摩擦,更有甚者大打出手。
江湖传闻,天玄门欲取上清而代之,领袖中原群伦。
天桂山,天玄宗门之所在。
一处青砖黑瓦的道观,青烟袅袅,横架于两山之间,远远望去,似临空悬于天上,四周更有青烟笼罩,平添道家出尘气派。
道观两侧各有一条狭长的甬道,供人行走,道观没有广场,没有石级,前后各六扇殿门大开,门外就是无底悬崖,不时有燕雀掠檐而过。
一女子卓立观前,雪胸蝉鬓,寒玉簪子斜插在道髻之上,宛如谪仙,正是天玄门主姽婳。
她此时一眼望去,晴日当头,道观前是风和日丽,下视山腰则云笼雾罩,山脚更是急雨如箭,一片朦胧,真是半山风雨半山晴,此即天桂山著名的“山寺晴雨”奇观。
而这一切在她眼里,早已见怪不怪。
忽听她冷冷说道:“有劳中官回禀摄政王,就说姽婳尊奉上谕,定当尽出门内精锐,必赶在约定时日之前抵达动宫山。”
姽婳话音方落,从阴影处缓步显出一个人影,一身缎袍,面白无须,作富家翁打扮,望之不过四十,平平无奇,唯脑袋特别扎眼。头顶四周头发全部剃去,仅余脑后金钱大小的一小片头发,结辫下垂,形如鼠尾,委实滑诞可笑,不堪入目。
此刻他微微一笑,声音既尖且锐:“老奴定将原话一字不漏地禀呈摄政王,只是……”
姽婳背对着他,面沉如水,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微抬声音道:“中官有话但说无妨。”
对方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措辞,最后还是道:“只是久闻上清宫卧虎藏龙,先不说玄字辈那两个老不死的,就连风字辈弟子当中也不乏出类拔萃之人,如迟风楠,张风怡等辈,更别说还有前后两任首座,“剑狂”李定国,“剑癫”李风岩二人,门主虽然神功盖世,可门人弟子只怕高低有别……”
姽婳见他话说一半,心下不悦,双眉一蹙,道:“中官此话何意?贫道鲁钝,还请明示。”
那人道:“此绝非是老奴的意思,而是摄政王的意思。摄政王担心贵派一己之力心余力绌,若不能一击得胜,除了这心腹之患,你我二人身死事小,误了摄政王数年的谋划事大呀。因此早在半月之前,摄政王已通谕朝鲜海云台,西藏密宗两大宗门配合贵派行动。”
姽婳心里一惊,心想:“海云台和西藏密宗竟也降清了吗?不管他们是否降清,总之于我却是大大有利,看来数十年来的账终于要有个了断了。只是他所说的要这两大派配合我们却是做不得真,只怕他们到海云台和西藏密宗也是如此这般说的。”
思罢缓缓回身,展眉一笑道:“天玄门多承摄政王好意。”
那人去后,姽婳厌恶地回转身子,面向殿外青山,高声道:“来人,将此间内内外外重新焚香清扫,再将那阉人用过的茶碗仍地远远的。”
动宫山,上清宫
这日八月十七,再过两日便是上清宫掌教玄元真人九十岁寿诞,天极殿内外花团锦簇,一团和气。
玄元虽再三叮嘱正逢国难当头,不可大肆操办,可一众门人弟子却不这样想,都觉得自家掌教不仅武功独步天下,而且德高望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掌教九十大寿的喜讯早已传了出去,门人弟子都希望借此机会大宴群豪,一则为博师父欢喜,二则凝聚江湖上的力量,商议为国尽忠之计。
武林之中各大派,无论远近,俱都络绎而来,远路的甚至提前一个月便备好贺礼出发了。
大多数与上清宫交好的门派,都是由掌门人亲自率众弟子到贺,寿诞之期愈发临近,江湖上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到了,可谓群贤毕至,上清宫客房几乎已住不下,实在是近年来武林中少有的盛会,与会的江湖群雄大都希望借此机会,能一扫笼罩在无数大明武人心头的阴霾。
彼时,大明王朝内外交困,闯军兵锋直指京畿,关外宁锦防线全线崩溃,八旗铁骑兵强马壮,对汉室江山虎视眈眈。
大明实已风雨飘摇。
当时武林之中对李闯的态度大相径庭,多数武林人士忠于朝廷,认为李闯是大明的祸根,没有李闯大明将国泰民安,关外鞑子再是骁勇,可就那十几万人,实在不足为心腹之患。
而又有些武林人士则认为大明王朝气数已尽,闯王乃天命所归。
但是无论对李闯态度如何,但对于关外鞑子,莫不是咬牙切齿,辽东鞑子以我汉人为猪为狗,杀之灭之,近年来各大派前去关外拒敌的门人弟子不在少数,松山一战各大宗派更是死伤惨重,可谓仇深似海。
此时天极殿上钟声响了三下,其声悠扬,回荡在这茫茫群山之中。
一名三代弟子面带笑容赶上殿来,殿上只有玄徽一人,愁眉不展。
那弟子拱手说道:“师叔祖,蜀中剑阁阁主亲率门人弟子到贺。”
近日来各大武林门派的贺寿队伍纷至沓来,玄徽性子恬静,不喜交际,往常接待群雄,安排住所之事俱是交由张风怡和迟风楠二人,但二人今日刚从关外赶回,且今日来的这位剑阁阁主非同一般,非得她亲自迎出山门不可。
放眼当今武林,以上清宫和青灯寺为尊,再者便当数天桂山天玄门,大理千秋殿与蜀中剑阁,次之还有庐州顾家庄,广陵琴宗等无一不是传承许久的武林巨擎。
蜀中剑阁阁主苍平南年近六十,却跋涉千里自四川赶来祝寿,实在难能可贵。
几声号炮响过,玄徽忙率众弟子出迎,强抑住心中悲戚,朗声道:“未曾想苍阁主竟亲临上清,敝观上下,蓬荜生辉。”
只见头发半白的苍平南笑呵呵地拱手回礼,命人抬了红布彩结的一幅立轴上来,亲书“河山同寿”四个大字,道:“想来我与掌教真人已有八年未曾谋面,不知道他老人家身子骨如今安泰?”
玄徽笑道:“承蒙阁主挂念,师兄他一如往昔。”说着侧身将剑阁一干英豪让进山门。
恰在此时,又一名道士跑步上来,对玄徽道:“师叔,太湖顾家的人来了。”
玄徽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对苍平南道:“苍阁主见谅,请由小辈屈杨陪您前去殿上奉茶。”
苍平南知道顾家与上清宫关系匪浅,顾家掌上明珠便是上清门下,闻言笑道:“不急,我就在此地逛逛,呆会顺便看看是顾家哪个不要脸的上山来了。”
玄徽笑笑便反身去迎顾家一众人等。
苍平南则由上清弟子陪着闲逛,过不多时,就见玄徽陪同一大帮顾家人浩浩荡荡近得前来,身后足足跟了四十名仆人,每两人挑一副担子,担子里全都是红布裹着的各色礼品,一眼望去翡翠珠宝,唐墨贡品应有尽有,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齐备。
苍平南一见之下顿时觉得自己送的礼品有些寒酸,老脸一红,上前对着一个虎背熊腰,相貌刚毅的中年男子大声道:“我道是谁把家搬上山来了,原来是振翅图南顾庄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迎娶第十六房小妾呢。”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顾风遥的父亲,庐州顾家家主顾晟钧,府上娶了十五房小妾,向来为江湖中人津津乐道,因其轻功不俗,江湖人称:振翅图南。
顾晟钧一见是他,哈哈大笑,对他的揶揄之词毫不放在心上,只见他大步上前,冲着苍平南肩膀就是一拳,道:“你个老不羞怎么也来了。”
苍平南翻翻白眼,也不躲避,任由他一拳打在臂膀上,显然是相识已久,闻言“呸”一声骂道:“臭不要脸的别碰老夫。”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爹那个老匹夫呢?他的伤……可好了嘛?”
顾晟钧父亲曾于崇祯十五年率门人赴关外杀鞑子,战场上刀剑无眼,纵是神功盖世也不能以一当百,在敌阵中被皇太极从背后射了一箭,箭上淬毒,在门人的拼死护卫之下留了一条命在,却日夜饱受煎熬,崇祯皇帝曾亲下圣旨嘉许,并派遣御医前去救治,却不见好转。
顾晟钧闻言神色一惨,摇了摇头,苍平南见状也叹了口气,玄徽遂命弟子将他二人引入偏殿,自去奉茶不谈。
动宫山上一派祥和,弟子来回奔走,都为隔日的寿宴忙碌着,而山下呢?
动宫山方圆百里有一处镇子,名叫伏牛镇,因镇子辖内有一小山,山形神似卧牛,名唤伏牛山,这镇子也因此得名。
此时一女子途径伏牛镇,瞧见道旁有一卖瓜的商贩,面相慈蔼,便问道:“大伯,请问上清宫还有多远?”
那商贩抬眼一看,顿时便怔住了,他在这镇上呆了半辈子,南来北往的行人不知见过多少,却从未见过有如此绝丽之女子,女子虽一路风尘,满面倦容却依旧不可方物。
那商贩也只是一瞬间便醒悟回道:“不远了姑娘。”说着抬手遥指东方,道:“姑娘看到那座山没有?上清宫便在那山上。”
女子顺着商贩所指之处极目远眺,仔细凝眉一看,隐约便见极远处有一座青山伫立,群峰巍峨,气吞山河。当下喜道:“多谢大伯。”
那商贩热心肠,见她口唇干裂,也不知渴了多久了,便顺手挑了一个小白瓜递过去道:“别客气,姑娘一路行的苦了,吃个瓜解解渴吧。”
这女子正是杨宁日思夜寐的阿姊楼绾绾,她自洛南一路行来盘缠用尽,实在吃了不少苦。
绾绾这一路所见无不是断壁残垣,所闻无不是妻离子散的人间惨事,世道凄凉,人心不古,她见多了诡诈奸邪的人心,深知人心难测,因此一路小心提防,尽管口渴难耐,却仍笑道:“多谢大伯,不必了。”
说着继续向前赶路,行不多远,忽闻身后蹄声阵阵,像是有大队人马赶来。
她急忙侧身避至道旁,同时向身后望去,只见有数十骑高头大马绝尘而来,马上骑士清一色的白色冕服,黑色大笠,只有当先一人与众不同,身躯凛凛,相貌精致,身上的冕服为藏青色,腰悬长剑,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士,倒像极了朝鲜人。
那当先一人也在看她,顾盼之际竟有鹰视狼顾之相,绾绾与他对视一眼,急忙低下头去。
那男子大声说了一句番话,那队人马便都勒马停下,那男子随即翻身下马,来到绾绾身边,问道:“敢问姑娘可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却是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
绾绾不愿多生事端,转过身去继续赶路,男子两三步赶上前去,负手拦在她身前。
绾绾皱眉道:“公子为何阻我道路?”
那男子见她轻嗔薄怒之下竟也仪态万方,心下更增爱慕,忙拱手为揖,道:“姑娘莫怪,只是在下远道而来,实不知路途何往,因此想要请教。”
绾绾道:“你问吧。”那男子愈发恭敬,道:“敢问上清宫怎么走?”
绾绾心想:感情他们也是去上清宫的,却不知是去作甚。
手一指男子背后,道:“远处那座山便是上清宫山门之所在,公子请便吧。”
男子回头一望,道了声谢后侧身让过,可当绾绾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眼望她的侧颜,螓首明眸,清丽脱俗,只觉自己虚活三十余载,生平所见女子与其一比俱是俗物,想到这心下一阵难言的苦涩。
其时虽已进入八月,可晌午里依旧是烈日当头,绾绾一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着实疲惫不堪,可丝毫不敢停下脚步,因为她发现,那个番邦男子并没有乘马离去,而是下马牵行,远远缀着,那一众手下见他牵马而行,不敢造次,俱也纷纷下马牵行。
如此又行十数里,前方出现五岔路口,一阵梵钟声“铛铛铛”由远及近响起。
绾绾举目望去,但见左手边岔路上有数百番僧逶迤而来,皆斜披红袍,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人群之中,还有一顶黄轿被十六名番僧抬着,帷幔低垂。
绾绾不敢多看,忙快步向前行去,远远地那顶黄轿内似乎早已看见了她,幔帐一动,梵钟声陡然急促,抬轿番僧立时小跑起来,这些番僧脚力竟然俱是不俗,没一会便赶将上来,将黄轿横在路中央,拦住了去路。
绾绾心里暗道不好,便见黄轿幔帘一动,下来一个喇嘛,身形枯槁,头戴金冠,目中紧紧盯着绾绾瞬也不瞬,喇嘛缓缓踱到绾绾身前,口音怪异地道:“中原女子,实乃人间至宝。”
说着竟然伸出手来,要去抚绾绾面颊,绾绾大骇偏头去躲,哪知那喇嘛手掌轻翻,如影随形一般又抚过来,绾绾只得抬手去挡。喇嘛顺势便将绾绾柔荑拿在手上,口中“嘿嘿嘿嘿”着发出奸邪笑声。
绾绾羞愤难当,拼命挣脱却无济于事,只得大声喊道:“快放开我。”
那喇嘛见她拼命挣扎,愈发肆无忌惮,淫笑不止,恰在此刻,忽听脑后有数道破空之声响起。
那喇嘛笑声一顿,一下送开绾绾,大退一步伸手一探,便将暗器抓在手里,低头一看,暗器竟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子。
喇嘛刚欲抬头,那暗器又“嗖嗖嗖”犹如暴雨连珠一般打了过来,喇嘛知是石子,这下干脆躲也不躲,左右双臂连挥,袍袖犹如红扇舞动,将石子一一格开。
紧接着一声长笑,原来是一直远远跟着绾绾的那个朝鲜男子,只见他飞身越过众人头顶,飘然落在绾绾身边,先看了一眼绾绾,见她除了手腕处通红一片之外没有其他伤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紧接着转过头来,说道:“宝帐活佛乃雪域圣僧,如果被人传出竟在荒郊野外欺压丝毫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岂不于活佛威名有损?”
那被唤作宝帐的喇嘛闻言冷笑一声,道:“海云台手伸的可真长啊,老衲找人双修,利人利己,干你拓宗主何事?”
这朝鲜男子正是海云台宗主拓俊京,奉命率精锐赶来与密宗及天玄门的高手汇合,一齐攻打上清宫。
拓俊京于西藏密宗双修之术早有耳闻,双修实乃密宗无耻僧人为满足私欲想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夺人清白,极损阴德。
当下他也不点破,先给绾绾使了个眼色,随即敛容转身,对宝帐道:“活佛若要找人修炼神功尽管另寻他人,只是这位乃是我的未婚妻,未来海云台的宗主夫人,还请活佛给我放尊重点。”
拓俊京虽然风度翩翩,可顾盼之际浑似鹰视狼顾,令人生畏。
宝帐闻言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绾绾,只见她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拓俊京,当下冷哼一声,叫道:“你少来这一套,老衲方才分明见她孤身一人,什么时候又成了你拓宗主的未婚妻?”
拓俊京负手背对着绾绾,不动声色地向她摇了摇食指,厉声道:“宝帐,我先前敬你三分,是因为你是卫藏高僧,但你若再纠缠着我未婚妻不放,可休怪我不客气。”
不待宝帐说话,只听他又道:“我与未婚妻子因琐事吵闹,她负气先行,难不成我的家事,活佛也要插上一手?”
宝帐闻言瞠目结舌,答不上话,可要他放弃这个绝美的女子实在是心有不甘,只见他心犹不死地向绾绾合十,轻声问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误会老衲了,老衲只不过有意与女施主结下善缘,并无丝毫歹意。”顿了顿又道:“女施主可知这位公子并非中原之人,他说女施主是他的夫人,不知是真是假?”
拓俊京肃立一旁,绾绾心中犹豫不决,她心知这群番僧固然不是好人,这公子只怕也是别有用心,可为今之计,只有先打发了这群番僧再作计较。
只见她深吸口气,秀眉一动道:“是……”。
此言一出,拓俊京顿时欣喜若狂,面色潮红,真如绾绾答应了要做他妻子一般,此刻就算绾绾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毫不犹豫。
而反观宝帐喇嘛则大失所望,叹了口气还想再对绾绾说什么,却被拓俊京挡住,只得怏怏不乐地返回黄轿之中。
拓俊京尤自心潮难平,高声道:“活佛,勿忘了摄政王之令,我们山下再会。”
一众番僧去的远了,拓俊京让手下牵来两匹马,与绾绾并辔而行,一路之上,拓俊京执礼甚恭,眼看远山愈发清晰,二人各有心思,言语渐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