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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宁虽然恨其凶恶,可它因自己而撞死在崖壁上,还是于心难忍。只是他见鬼阳子比自己更加悲痛,于是强忍难过。
鬼阳子则是从大鱼翻浮开始,就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杨宁轻轻地喊了声师父,却不见应声,半晌,只见他从满头乱糟糟的头发中摸出一个尖形物事,而后纵身跃至大鱼身上,将那物事轻轻放在大鱼头上。
杨宁知道,那物事是枚簪子,乃上清弟子之象征。
鬼阳子静立于鱼身之上,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杨宁则不敢出言打扰。
就这样过了许久,鬼阳子被晨曦照映,他举目望天,才发现原来天已大亮。
彼时大鱼已不再涌出血来,湖水亦愈发清澈起来,鬼阳子跃回岸上,杨宁突然发现,师父这一晚上好像苍老了许多。
只听他对杨宁道:“你看湖水已重回清澈,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杨宁看了一眼水面,心底突然燃起一线希望,脱口而出道:“说明水底有出口!”
鬼阳子望着他点了点头,意甚嘉许,道:“不错,你还年轻,为师……不能留你一辈子。”
杨宁急道:“师父,你这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懂?”
鬼阳子没有回答,背过身去望着崖壁上嵌着的神秘字碑,字碑古拙无华,旧迹斑驳,碑文繁复又古老,既不知其是何材质,又不知其所刻何意。
鬼阳子道:“好徒儿,你读的书多,你可识得这字碑上所刻的文字?”杨宁自拜师以来,从未听他叫过自己徒儿,这还是第一次。杨宁也仰头望着字碑,字碑上不规则刻有数百个文字,歪七扭八,他反复看了几遍,皱眉道:“师父,这字像是铭文,可是却又与我识得的铭文不太一样,有些字多了几笔,有些字少了几笔,很是奇怪。”
“你像那个回字,按道理讲应该这样子写。”杨宁说着便拾起一根枯枝,蹲在地上,在土里划了起来,“可它偏偏多了这两道,变成了又像回,又像国。”
杨宁又道:“还有那个归命穴,想必应该是归元穴,却是少了几笔。”杨宁一边在土里划着,还时不时手指着碑文比对,鬼阳子则顺着杨宁手指的地方一会抬抬头看,一会低头看,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其实春秋末年诸子百家争鸣时期,各诸侯国所衍用之文字均不尽相同,像秦国文字,方正瘦劲,笔势匀称,有的则笔画纤瘦,书写随便,渐开草篆之端,像吴国文字,还有的则工整隽秀,纵横成行,像蔡国文字。只不过有些小国在诸侯兼并中被灭国,因此文字没有被记载或者流传下来罢了,即使有些大国,像吴越,楚魏等国,秦皇统一天下之后又车同轨,书同文而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中……”杨宁正自滔滔不绝,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就见鬼阳子似笑非笑,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杨宁顿时住口,道:“师父你看我干嘛?”
鬼阳子不好意思地道:“好徒儿,你说这些为师听不懂呀,那依你的意思,这些字你是懂还是不懂呢?”
杨宁顿觉索然无味,将枯枝一扔,起身道:“我的意思是,这碑文上的文字应该是春秋末年某个小国的文字,和我所知的流传下来的铭文不大一样,所以我也看不懂。”
鬼阳子默然。
连续数日,杨宁发现,鬼阳子变了,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有时站在碑文下仰头思索,有时坐在水边,望着大鱼出神,而且越来越郁郁寡欢。
这一日清风怡人,杨宁于水边练功,鬼阳子来至杨宁身边,思虑良久,道了声:“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杨宁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好是很好,山河故人……”说到故人,杨宁心里一阵黯然,顿了顿又道:“只是如今四海离乱,纷争不断,许多地方天灾人祸,百姓受苦受难。”
鬼阳子于嘉靖年间跳下山崖,从那时起与世隔绝,哪里知道这百余年来大明王朝的内忧外患。
鬼阳子闻言讶然道:“怎会如此?我大明虽然东南不靖,朝中又有权阉,可是那只是癣疥之疾,怎会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你这小儿,言语忒也妄诞!”说到后面,竟是怫然不悦。
杨宁正色道:“不敢欺瞒师父,现今之天下,恐怕比徒弟口中所言还要不堪十倍,有些大旱严重之州府,赤地千里,累累白骨,百姓易子相食,更有流贼犯上作乱,趁机聚拢人心,以度己之私。更有辽东建州女真聚八旗,统部众,起兵反叛,开元建极,数年之间贼势已不可收拾,其兵强马壮,辽东汉人被赶尽杀绝,山海关外几乎尽丧敌手。”
鬼阳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失声道:“那当今天下,可还是大明天下吗?”
杨宁道:“大明尚在。”
鬼阳子长出口气,继而又是悲愤又是懊悔,道:“假若阳明公尚在,定当扫平敌寇,还大明朗朗乾坤。”
杨宁闻言也是一阵神伤。
鬼阳子苦笑一声,道:“老道曾有幸追随阳明先生十有三年,十三年来,我于先生身上所学甚多,先生之兵法机谋,文武韬略,处世之道,道德文章无一不冠绝古今,先生止武学一道不甚精晓,可天下大势,武功再高,终是末流,于天下,于万民毫无用处,先生所学,经世致用,所能得窥一二,足以救世安民,拨乱反正。”
杨宁心下也极是赞成老道说的话,心想武功再高,只不过能全一己之私愿,可到头来能于这国家,能于万千水深火热之黎民有什么用处!
又见鬼阳子缓缓脱下陈年破烂的道袍,将道袍反铺在青石之上,杨宁正自不解,却见那破旧不堪的道袍里侧,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杨宁一眼扫过,只见有“夫三军之行,烽火失度;不应时机;乍前乍后;专而陵上此四者,三军之蠹,有之必败也。”“地广用鹿角车,且战且前,弓矢所及,应弦而倒。”等诸如此类字句,显然是一部兵法要文,杨宁心知老道士性情孤傲,什么皆不放在心上,只这一件道袍却穿了足足一百余年,可想而知,这件破旧道袍于他而言,是多么珍贵。
杨宁一边想一边向顶部瞧去,道袍虽然时有破洞瞧不真切,可依旧可以辨认出“平江六策”四个字。
“师父,这是……”老道冷哼一声,道:“小子你瞧这些字句平平无奇?你可知晓,这是足以令天下乾坤扭转的兵法,此兵法乃阳明先生亲笔所书,先生一生心血皆系于此。”
杨宁闻言大喜,可又想到身处深谷,就算将阳明公的兵法烂熟于胸又有何用,继而垂头丧气道:“可惜上面的人得不到此兵书,不然或可解黎民于倒悬。”
鬼阳子摇头,反驳道:“你这话又是无知之言,你不想想,这兵书既是先生一生心血之所系,定是包含了先生所有的韬略在其中,那岂可随意让上面人得了去?倘若得此兵书之人心怀不轨,抑或是狼子野心之人,那岂不让这天下百姓,再遭荼毒?”
杨宁闻言又羞又惭,手指小心摩挲着破烂道袍,道:“师父责备的是,是我失言了。”
杨宁心知鬼阳子定是气愤不已,哪知那一双苍老的双手竟然抚上自己臂膀,温声道:“自从你坠下山崖,为师就没给过你什么好脸色,动辄讥你骂你,可为师心里知道,你其实是最像先生之人。”
杨宁闻言吃了一惊,忙摆手道:“师父你这是哪里话?阳明公何等人物,自孔孟以降,华夏唯一圣人,受万世敬仰,而我一无知后进,与先生判若云泥,平生只有瞻仰的份,哪能及先生之万一。”
鬼阳子耐心听着他说完,神色郑重道:“你见过先生吗?”杨宁闻言一窒,郝然道:“没有。”
“我见过!”鬼阳子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杨宁的眼睛道:“为师在世上虽受人嫌弃,没个知心朋友,可为师向来不说假话,你心思纯善,宽忍刚毅又聪颖豁达,实在是与先生太像了,甚至……甚至神态举止都酷肖先生,如果不是为师笃信三清,不信佛家轮回之说,真以为你是先生转世。”
鬼阳子眼中神色一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把耳朵给老道支棱起来,听仔细了……”
杨宁心下一凛,忙将耳朵凑近,正色道:“是,师父。”“在那大殿灵宝天尊神像后面……
杨宁闻言,目瞪口呆,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鬼阳子打断,只见他那苍老的手从杨宁臂膀抬至他面前,怕他嫌弃又放下,叹了口气强抑难受,道:“这水底必有出口,徒儿,你走吧,拿着这兵书走吧,尽力去做你想做的事。为师生平虽不受人待见,可于国于民也没做过什么错事,你如果不嫌弃为师辱没了你,出去记得说声是我的传人。”
杨宁悲痛莫名,握住鬼阳子苍老的手放在自己颊上,一瞬间仿佛想到了阿姊,阿姊也是像自己这样将他的小手放在颊上的。
杨宁心里想走,想去看看伊人安在吗?想去看看山河如故吗?杨宁又不想走,心里百感交集,泪水直欲夺眶而出,他望着眼前老迈的道人,哑声道:“师父,你武功之高,独步天下,随先生平乱有功,史册有载,在徒弟看来,你是这天下最一等一的男儿。”
鬼阳子茫然抬首,眼中早已污浊不堪,可他闻言仿佛一下子容光焕发一般道:“真的吗?”
杨宁其声斩钉截铁:“真的!师父于国有平乱之功,于民有襄靖之恩,正是这天下最一等一的男儿!”
鬼阳子竟像个孩子一般傻笑起来,杨宁注视着他的双眸,拉住他手道:“那么……师父现在可以和徒弟一起走了吗?一起出去看看这世界。”
鬼阳子闻言笑声渐敛,慢慢将手缩了回去,杨宁没有抓住,只听他道:“天下皆知我随先生去了,世人虽骂我狂悖,却又不得不赞我忠义,我已为师门全忠义之名,想我一身所学皆系师门所授,仅余残躯无可报师门重恩的,徒留忠义之名以奉师门。”
杨宁闻言更加悲恸,继续苦劝之下引来鬼阳子训斥道:“堂堂七尺之躯做什么妇人姿态?你莫要再劝,好生去了。”
杨宁终究无可奈何,双手接过道袍,除下自己还算新的道袍,穿在鬼阳身上,鬼阳子身子微微颤抖着,杨宁刚转身离去,就听身后道:“徒儿……”
杨宁大喜,以为他回心转意要跟自己一起离开,刚欲转过头去,哪知自己突然周身受制,手足皆不能动,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子将自己缚住一般,只有口舌尚听使唤,不由大叫道:“师父……”
而后身形直挺挺向后倒退过去,双足紧擦着地面划过,而后关节一屈,竟尔盘膝坐倒,后背上就感觉有一双手掌抵着,只听鬼阳子道:“你我师徒一场,为师无可奉送的,仅送你一身为师百余载的玄功,望你以后多行善事,为黎民为苍生稍效绵薄之力,也算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杨宁心中大急,他不知道将一身功力传给自己对于鬼阳子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鬼阳子之所以能活这么多岁,全是因其神功通玄之故,如若他没了这身神功,他不敢相象,当下只管拼命大叫:“万万不可,师父你等一下,师父你听我说一句。”急得头上满是汗水。
鬼阳子却不管杨宁如何叫嚷,双目似阖非阖,双掌间冒出雾气,雾气笼罩在二人周身,宛若云中。
杨宁只觉原本因武功被废,而空空荡荡地丹田突然涌入大量真气,而那真气之淳厚磅礴是杨宁之前修习数年内功也见所未见的,仿佛在一瞬间就将自己的丹田填满,还在源源不断不断涌入,仿佛没有止境。
那真气之磅礴气势宛若百川入海,而自己丹田则好比干涸小池,无法同日而语,在丹田迅速充盈之后杨宁并无痛苦之感,仿佛在有人刻意引导一般,丹田内真气在不断压缩,凝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宁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辽阔无际的草原,奔腾的马群如骤风般踏过。
梦里还有孤鸿无垠的大漠,大漠里风沙漫天,却有西域驼队成群结队穿过。
当杨宁渐渐清醒,眼前的鬼阳子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连睁眼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见他醒来,笑道:“你醒了?”
杨宁紧咬下唇,咬的溢出血来,默默无言垂首。
鬼阳子道:“听话,醒了就走吧,别等天黑了找不到路。”
杨宁翻身跪倒,郑重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出去的,到那时候,只盼一切都如您所愿,山河无恙!”
衰境日匆匆。浮生一梦中。笑愁怀、万古皆同。越水燕山南北道,来不尽,去无穷。萍水偶相逢。晴天接远鸿。似人间、马耳秋风。山立扬休成底用,闻健在,好归农。——元代·曹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