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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出现了许多经典。特殊十年,青年们上山下乡,体验生活,对于人生都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感悟。等到改革开放,大家压抑的创作热情顿时爆发,绚烂而辉煌。
可见那句痛苦出诗人的话是对的。
余华喜欢文学不假,只要是印成铅字的都会拿起来看上半天,唯独不读诗歌和散文。
诗歌的最大问题是看不懂,尼玛太朦胧了,完全没有章法,简直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跟说梦话一样,都没有一个好坏标准。
散文能看懂,但太寡淡。不是写情就是写景,完全没有故事情节,跟喝白开水一样,纯粹浪费时间。
但今天晚上大约是太冷的缘故,他有点失眠,看散文正好。
中国的散文重镇是天津,那边有国内最好的散文期刊《散文》,自创刊以来就刊载过刘白羽、茅盾、丁宁等诸多名家的佳作。如今,最红的散文作家是广东的秦牧,几乎月月都有新作发表,简直就是以《散文》为家。另外,那边的散文合集出版也搞得很好。比如先前出版的秦牧的散文集《翡翠路》就创下了散文书的销售记录。
国内还有另外几家散文杂志,但都不出名,销量也是堪忧。对了,某省会文化系统打算另辟蹊径搞《散文诗》,散文和诗歌都没多少读者,嫁接在一起,前途估计也是堪忧。
《中国散文》属于这一挂销量极差的散文杂志,也不知道海盐衬衫总厂工会犯了什么糊涂,订了这本没可看性的书。
余华腹诽,翻开了书页,只看一眼就来了兴趣。
这期杂志的第一篇文章竟然是着名小说家孙三石写的,编辑还写了按语强烈推荐,说孙三石同志对传统散文的作法进行了创新,采用了许多新手法,提出了大散文的概念……云云。
对于杂志社王婆卖瓜,余华一向是嗤之以鼻的。但孙三石却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之一,这哥们儿写的东西实在太幽默了。
比如短篇小说《棋王》,知青插队的生活中,又是吃蛇又是下象棋,真是妙趣横生,都把人看饿了。后面的棋王争霸赛,更是精彩绝伦。
他当时几乎是笑着看完了整部小说,后来还反复读了好多次,把那本《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集》都翻卷了边。
至于孙三石后来发表的长篇小说《暗算》,抛开题材的新颖度和人物描写的精准所显示出的作家强悍的写作能力不说,那种弥漫于其中的文字趣味和幽默更是令他爱不释手。
或许有人会很奇怪,《暗算》不是一部悲剧小说吗,里面的主人公要么头顶一片绿,最后摸电门自杀,要么是破鞋,流产的时候死在厕所。这么虐心的故事,你怎么就感觉到幽默了。
没错,余华看的时候真的很快乐,感到很好玩。里面的主人公都不是正常人,他们的死都很奇葩,反有一种别样的黑色幽默,黑色幽默也是幽默。
而且,整部小说的文字都是明亮的,燃烧的,快活的。
这就同故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哭笑不得。
大师手笔也不过如此。
当初余华看完暗算后,还模仿其文字写过一篇稿子,最后颓然搁笔:这玩意儿我实在写不了,如果真要强写也不是不能学个形似,但痛苦中带着欢乐的味道却写不出来,孙三石的文字内核究竟是什么呢——乐子人——对他的东西都是在取乐,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来取乐。
而余华骨子里也是个乐子人,但他写的东西却都非常悲苦,快乐中带着凄凉,正好和孙三石是反的。
有时候,余华感觉孙三石就是自己在镜子中的另一面,彼此互为镜像。
孙三石写散文了,有意思,也不知道会搞笑成什么样子。
带着这份好奇,余华开始读《风雨天一阁》。
做为浙江人,他对宁波可熟了,中午还吃了臭冬瓜,天一阁他也去过,就是一家古代藏书楼。
但这一看,却看入了迷。
眼前那座黑黝黝的楼阁彷佛就矗立在眼前,里面灯光昏黄,有读书人在埋首读书。外面的梆子声阵阵传来,更深露重。
烟雨中,黄宗羲来了,推开书楼大门,一座文化的殿堂呈现在世人面前。
时间流逝,小河蜿蜒,一条条乌篷船停在书楼下面,有小偷将书籍扔到船上去。
损失是巨大的,但文字和文字里的精神不会流逝,它们顺着河流,乘一帆风,蒲公英一样把知识的种子散布开去。
中国人无论是南北东西,无论是吃米还是吃面,都因为这一个个方块字被捏合在一起,形成我们今天的中华民族。
“散文还可以这么写吗,写这么大的题材?”
外面雨还在下,屋檐下滴滴答答,冷风中,几杆郑板桥画中的竹子萧萧有声。
“我以前还可以模仿孙三石的文笔写得像模像样,但这种文字我学不会。因为它们是有生命的,有激情的,在决堤的在奔涌的。”
好冷,冬雨中的江南就是苦寒之地,被子里依旧潮湿,余华浑身都在颤抖,不停地颤抖,遏制不住地颤抖。
但是……但是他忽然浑身燥热了,皮肤烫如火炭。
他再睡不着。
他猛地跳下床,只穿了一条裤衩子,冲出房间,疯狂奔跑。
余华在高声长啸:“喝呼呼——喝呼呼——”就好像他十二岁那年,他也在狂奔,他在强壮其体魄,野蛮其精神。
喝呼呼——
喝呼呼——
细雨如幕,眼前白茫茫。
风好大!
余华在《细雨中呐喊》
忽然,有澎湃水声。
前面是一座石拱桥,江南的流水已经汇聚成狂流。
天一阁下的潺潺与都江堰的岷江巨浪汇聚在一起。
那是道。
那是道。
余华感觉找到了自己的道,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
喝呼呼——今夜的细雨和呐喊啊!
……
次日上午,余华难得地八点就出现在文化馆创作室的办公室里。
创作室有个写诗的诗人调侃:“小余,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出去逛街?”
余华擤鼻子:“受了凉。没精神。”
诗人:“对了余华,你上次写的短篇小说《星星》挺不错的,投《北京文学》去了?估计这两天就应该有回信,应该能够发表。”
余华虽然才二十来岁,但一进去文学圈就出手不凡,连续三部小说发表在省级刊物。上次杭州着名青年作家李航育来海盐县采风的时候就断定他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文化馆的作家都服余华。
“垃圾!”余华突然说。
诗人:“什么?”
余华:“不好意思,我不是骂你,我是说我写的东西都是垃圾。发不发表又有什么意义,反让人笑话。”
诗人:“余华,你究竟怎么了?”
余华很颓丧:“我昨天看了《中国散文》孙三石新发表的散文《风雨天一阁》和《都江堰》,很受打击,我写不出那样的东西,我感觉自己以前的文字都是毫无意义的,毫无价值的。”
诗人看他状态不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安慰。
外面,有邮递员的声音:“余华,你的信,《北京文学》的。”
余华的小说《星星》还是被《北京文学》采用了,不过,那边说小说还有些地方不够完美需要修改。杂志社组织了一次改稿会,邀请他参加。
报销来回路费,包吃包住。另外,每天还有两块钱出差补助。
余华眼睛大亮,拍案而起:“公费游山玩水,傻子才不去呢!看来,我投稿到《北京文学》投对了。”
刚才他还被孙朝阳的散文打击得厉害,此刻却全然忘记了这事,高兴得要命。
金秋十月,正好北上,少年游,欲买桂花同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