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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说起内蒙古眼前就会出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阔自然风光,还有吃不完的牛羊肉,但其实这只是先入为主的想象。
在八十年代,内蒙因为人少地多,日子确实比内地过得富裕,但也是有限的。而且,当地无论是农民还是牧民,日常饮食还是以碳水化合物为主,谁舍得杀牛宰羊天天吃肉啊?
这点孙朝阳是知道的,因此,在去之前他跑李小兵那里买了五斤酱驴肉,用荷叶包了,还有二十张饼,带路上吃。鲁小春吃惊,说这么热的天,路上不都得馊了。孙朝阳回答说,大伙儿肚子里都没有油水,你信不信,这五斤肉最多一顿就得被消灭干净,永远不要小看饿急眼的人民群众的战斗力。
终于到了出发的那天,现在的特快火车从北京到呼和浩特路上要走十八个小时。所以,孙朝阳买的是凌晨五点出发的火车,到地头是次日早上六点钟模样,免得两头不靠。
他是三点起床的,等赶到火车站,顿时惊住,这大早上的广场还这么多人到处都是黑压压人头。大都市什么都好,就是人多,什么都要排队,搞得生活很不方便。
过年后,孙朝阳一直没出过门,静极思动,这次出远门竟有些小激动。
四点过的时候火车站竟然有点冷,广场出现了薄雾。昏黄的灯光中,人头攒动中,隐约有汽笛声呜呜响起,正如bEYoNd歌曲《早班火车》里唱的那样“天天清早最欢喜,在这火车中重逢你,迎着你那如花气味,难定下梦醒日期……”
“孙主编,孙主编。”正当他驻足观望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
孙朝阳扭头看去,只见齐娜和两个中年个妇女提着大包小包过来。那两个妇女应该就是单位里挑选出来的另外两个生活困难户。
他到杂志社不到一个月,平时去上班都是蹲办公室里看稿,和其他人交道不多,至今也不认识几个人。
两中年妇女一胖一瘦。
瘦的那个妇女跟一根藤似的,身高大约一米五十左右,和豆芽菜彷佛。名字叫林彩霞,属于后勤那块。她从小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现在的工作是打扫卫生。
胖的那个是领队,名字叫沈红,也是后勤的,主要工作是负责烧锅炉。她身高一米八五,膀大腰圆,朴实刚健。体积相当于两个齐娜和三个林彩霞。
后勤出穷人,三位姐家庭都非常困难,这一点可以从她们的穿着打扮上看出来。
孙朝阳看到她们,头有点大。他提出让最贫困的职工跟自己去出差,原本想的是尽快把这麻烦事儿给解决了。不料却选了三个妇女,看架势这十天姐姐们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自己还得分精力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罢了,就让她们去公费旅游,开开心心就好。
孙代主编:“大林呢?”
齐娜指着远处一个人影:“大林正在那里写生呢!”
只见,大林拿着素描本立在那里,手中笔飞快在纸上画着。孙朝阳凑过去一看,画的是火车站的风景,艺术成分有点高,比候车大楼还高。
他拽了大林一把:“你一个文学杂志编辑竟然画画,不务正业啊。都什么时候了还画画,走了走了,火车要开了。”
大林一看表,时间确实也差不多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马拉社长呢?”
孙朝阳回答说马拉沁夫和与他一道那个人自己上车,他们坐软卧,我们是硬座,都不在一块儿。等上了车,咱们再去拜访。
大林点头道,确实,马拉社长什么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不能比,不能比的。
马拉沁夫是个老革命,建国后一直担任自治区文化局长,《内蒙古文学》总编等领导职务。现在是挂了个中协的副主席头衔,担任《民族文学》总编,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主席。未来还要出任中协书记处书记。
他的行政级别是副省,抛开身份不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剪票了剪票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候车大厅乱成一锅粥。这个时候,领队沈红的作用就突显出来了,只见这位姐一用力,把前面的人挤得东倒西歪,硬生生为大伙儿开辟出一条通道。
又在她的带领下,孙朝阳他们毫不费力地上了火车,找到座位。
孙朝阳擦汗:“沈姐,今天如果不是你做开路先锋,咱们这支队伍要想获得最后的胜利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沈红挤得渴望,拿起军用水壶,咕咚咕咚就灌了一气,懊恼地说:“想不到大早上的会有这么多人,我这人不缺气力,就是一干活就饿,饿得也特别快。刚才这一折腾,早上吃的那点馒头稀饭早就化掉了。”
说着话,她从包里掏出六个馒头,用手拍成一团,风卷残云地吞下肚子去。
孙朝阳:“您等会,这是您今儿一天的干粮,都吃了,中午晚上怎么办。”沈红同志实在太能吃,看架势,她每个月三十多块钱工资估计全吞下肚子去了。
齐娜笑道:“孙朝阳,沈红以前在兵团插过队。几年下来,别的没长进,就是饭量一下子大起来了。”
沈红:“当年我也是个苗条姑娘,进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新兵连训练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家先喝一星期粥,然后敞开了吃,说是这样可以长肌肉。我这一敞开造,肌肉没长,倒把胃口撑大了。”
她很苦恼。
说话间,火车咣当一声,缓缓启动,然后越跑越快。不片刻就出了市区,眼前是宽广的华北平原。
大伙儿起得早,此刻都累了,歪头靠在座凳靠背睡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听到一阵欢呼声。
孙朝阳被惊醒,睁开眼睛看去,远处是巍峨的燕山山脉,依稀可以看到长城。
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一点,这一觉睡得真久。
他拍醒旁边的大林:“大林醒醒,咱们去拜见一下马拉前辈。”
大林还有些迷糊:“是雅各宾党的马拉吗?”
孙朝阳从包里掏出酱驴肉和烧饼分给其他人。
三个女人眼睛同时亮了,沈红更是手脚麻利地夹着驴肉:“要我说,干部就是干部,火烧一买就是几十个,太有钱了。”
孙朝阳:“吃相稳当点,别都吃光了,晚上没得吃挨饿。”
他拿了一包驴肉和几张饼带着大林朝软卧车厢那边走去,当他敲响包厢的门的时候,心脏砰砰猛跳。上次送火车票给的是他的秘书,没见到人,今天总算是可以看到偶像了。
“请进!”一位白发老者猛地拉开了门。
老者身材不是太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但很壮实。虽然满面皱纹,但一双眼睛雪亮得像刀子,仿佛直接看到人心里去。
大林被突然出现的这双眼睛吓得“啊“一声低呼,竟退了一步。
老者拉住他,面容缓和下来:“小同志你怎么了?”
孙朝阳笑道:“他是被你吓到了,请问你是马拉沁夫同志吗?我是孙三石,这位是我们单位的编辑大林。”
“对,我是马拉沁夫。”老者和孙朝阳、大林分别握手,诙谐地说:“马拉沁夫又不吃人,小林同志怕什么呀?”
“但你杀过人。”孙朝阳笑道:“马拉前辈这眼神我在老山前线的时候从战士们眼睛里看过,那叫杀气。”
“你去过老山前线?”马拉沁夫笑着问:“怕不怕?”
孙朝阳:“怕,但怕也得上,男儿大丈夫,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懂的。”
马拉沁夫狠狠拍了孙朝阳肩膀一巴掌:“好,好男儿!当年抗日的时候,我上战场和鬼子干的时候也怕。但怕又怎么样,怕就不打仗了?那时候部队缺子弹,怎么办呢,上刺刀冲。子弹是懦夫,刺刀才是好汉。”
当过兵的人都直爽,马拉前辈听说孙朝阳上过前线,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孙朝阳举了举手中的荷叶包:“马拉前辈,我给你带了点驴肉,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进来,进来!”马拉沁夫把孙朝阳和大林拉进去,对着里面就喊:“老李,老李,驴肉火烧吃不吃。嗷,老李还在睡觉。他昨天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又来赶火车。算了,咱们边吃边聊,给他留一点儿就是。”
马拉沁夫的软卧包厢很大,里面就两张沙发床,中间有一张大桌子,看起来很豪华,毕竟是副省级领导干部,老革命家嘛。
孙朝阳来的时候还带了一瓶酒,当下就开了,用搪瓷缸子喝。
马拉沁夫是孙朝阳崇拜已久的老前辈,他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茫茫的草原》还有短篇小说集《开花的草原》,另外还是着名的散文作家,出版了好几本散文集。
对了,歌曲《敖包相会》的歌词就是老先生写的,是五十年代电影《草原上的人们》的插曲。“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哟,只要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 的人儿就会到来哟。”经典永流传。
对了,老先生人品非常的好,当得上是一位正直的人,纯粹的人。后来《狼图腾》一书出版并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马拉前辈一看就愤怒了,上书痛斥这书的荒谬绝伦。可惜那时候文化界风气不正,老先生也退休很多年,他的声音也发不出去。
马拉前辈显然对这次去内蒙的事和文学不是太放在心上,反对孙朝阳去老山前线采风的事情很感兴趣。不住问当时的情形,这个蒙古汉子,血管里流淌着战士的血。
马拉沁夫问孙朝阳开过枪没有,孙朝阳回答说在前线的钻猫耳洞的时候,拿了战友的枪朝对面搂了一梭子,可惜连敌人模样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打没打中。
他又问,马拉同志,你亲手杀过鬼子吗?
马拉沁夫回答说,杀过,第一次上战场拼刺刀的时候就杀过一头,一刀下去,刺刀卡鬼子肋骨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于是,他就不住扯,不住扯,扯到战斗结束都没弄出来。
老先生很遗憾,说,不然还能再杀两头,这点战绩跟战友比起来,真拿不出手,耻辱啊!
于是,两个搞文学的竟交流起战争形态从四十年代发展到八十年代发生了什么变化。
男人谁不喜欢打仗,两人各自喝了二三两白酒,到最后都哈哈大笑,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竟成了忘年交。
这个时候,正在另外一张床上呼呼大睡的那个叫老李的老头突然翻身起来:“老马,酒留一口。”
“啊,你你你……”一直没办法插嘴闷头吃酒的大林突然指着那个老头:“你你你,你是李可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