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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入职的第一件事情是领安家费,孙朝阳昨天来得迟,报到办手续什么的花了不少时间,后来还被悲夫同志抓去看了半天稿子,没来得及弄。
第二天上午,财务通知他过去领钱。
按照规定,新职工可以预支一半的工资。孙朝阳本懒得去的,他也不差这三瓜两枣,但想想,这也是认识财务的机会。况且,刚到一个新单位,你猪鼻孔插葱,装什么蒜?还是得跟群众打成一片才行。
于是,就领了十五块六毛八分。
财务人满为患,计有会计一人,出纳和其他工作人员五四。六个人,六张藤椅,六个大妈,黑压压一片人头,声势惊人。见孙朝阳进去,众人就叽叽喳喳地问小孙,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孙朝阳回答说,还有爹娘。爸爸妈妈都在四川老家厂子里工作,一个妹妹跟着自己来北京念书,正读高一。
大妈们又道,能够把妹妹弄到北京来读书可不得了,你肯定有关系。
立即就有人说,废话,人小孙是着名作家,写的书都有摞起来都有一人多高,是大知识分子,是名人啊!
孙朝阳谦虚:“我爸妈早年在农村务农,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还插过队,我也是农民的儿子。”
又有大妈问,小孙你现在住哪里,有对象没有,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
孙朝阳刚要说已经有对象了,大妈你就歇着吧。突然一位阿姨走进来,惊讶地叫了声:“孙主编你亲自来领安家费了啊。”
众财务惊呼,什么,小孙现在是主编,这才来一天就当官了?
《中国散文》杂志社的行政编制是这样,总编是个荣誉头衔,一般由文联的头儿挂名。单位一把手是副总编、主任,也就是悲夫。悲夫同志的行政级别是副处。下面就是各部门各科室,编辑室主编、财务科科长、办公室主任、后勤处处长什么的。其中,孙朝阳这个编辑室主编和其他部门领导不一样,人家是干部编制,又是业务一线,有行政级别的,是正科。其他则是事业编,根本不能比。
虽然说北京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干部,正处满地走,正科不如狗,但普通人要想进入体制内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文艺工作者大多是行政编,级别还不低。比如相声演员摄影家牛群,到地方挂职锻炼,直接就变成了牛县长。
众阿姨看孙朝阳年轻成这样,负责一线的专业人员也少,搞不好过得几年,人家就接替退休的老高做一把手了呢!
立即就有几个老娘们儿恭敬地喊孙朝阳孙主任,又说,孙主任升官了,请客,请客。单位的房子究竟分不分啊,你给个准信。
小孙一听她们问房子的事情,心叫一声糟糕。忙道,别乱说,主任是高东方同志,我是实习生,小孙同志现在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都还在外面租房住,几平方小屋,每天早上抱着痰盂去公共场所倒屎尿。
说着,他拉开包,将里面的零食都倒到桌上。
孙朝阳人情练达,包里都放着东西,每到一处,遇到抽烟的就敬烟。不抽烟的,则抓一把糖果递过去。
俗话说,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话多,今天来财务室,正好和她们打听单位的情况。
于是,一群人就聊起来。
这一聊,孙朝阳才知道单位的情况其实不是太好。
《中国散文》杂志社隶属于市文联,原先是一家文联系统刊物,主要刊载文化艺术类消息,名曰《北京文艺报》,单位人才不少,规模也大。鼎盛时期有编辑三十余人,员工一百多个。特殊年代一来,人员解散的解散,下去学习的学习。十年结束,老一批编辑都退休了,但以前的员工却遗留下来,人家要就业要吃饭,怎么办呢?于是,就成立了这本杂志。因此,现在这四十多人,大多是以前的老员工或者老员工的子弟接班。
《中国散文》成立没两年,在文学界籍籍无名,每个月卖不出去几本书,大伙儿的吃喝拉撒和各项开销全靠行政拨款维持。
孙朝阳好奇,就问上头拨多少钱?
财务管钱,自然清楚单位状况。于是,阿姨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文联那块,国家每年有一百万拨款,但下面的单位众多,大家一分,到《中国散文》社就没剩几个了。去年一年,上头总共给了老高五万块开销。
孙朝阳一琢磨,这个年代的五万块不少了,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七八百万,养活四十多人问题不大。
从财务室回到编辑室后,孙编辑跟老高一聊。高东方同志就摇头叹息,道,小孙你不晓得,五万块是不少,但光大伙儿的工资就得刨去一万多块。然后,办公室各项开支好几百上千。向作家约稿,组织活动,又是上千。当然这都是小头。
孙朝阳:“那您说说不大不小的那头。”
高东方:“退休工人的医疗那块又是好几千,这是不大不小的开支。但真正的大头是出版发行。”
孙朝阳说,出杂志不赚钱吗?
高东方继续叹息,说,杂志根本就卖不出去几本,出一期赔一期。虽然说赔了就赔了呗,都是行政拨款,就算赚了钱也是上交国家。但这里面有个问题,文联的拨款总共才五万块,这边赔得多了,我们单位其他的开销都要压缩。连赔两年,大家的日子是越过越苦。到最后,我们连组织一个笔会的钱都要东拼西凑。至于员工,大伙儿都拿基本工资,奖金福利劳保一样没有。
虽然说现在都是吃大锅饭,可这锅有大有小。好单位的锅大,大伙儿随便吃。差单位锅小,你就得挨饿。
悲夫同志不住自我检讨:“是我工作没做好,辜负了同志们。”
他就是个传统老作家,对于经济事务一窍不通,君子也不言利,有点不知所措。
孙朝阳问:“悲夫同志,咱们的杂志一个月能卖几本?”
老高比了个六的手势。
孙朝阳:“六十万本,可以了,按说能赚不少钱的,没道理啊?”
老高:“六万本。”
孙朝阳惊得手中的瓜子都掉了:“什么?”
才六万本销量,老高你比什么666啊?
八十年代既是文学黄金时代,又是纸质出版物最好的时光。
通俗读物就不说了,《故事会》《武林》《读者文摘》《健与美》轻易就能卖出去四五百万本,老蒋的《今古传奇》现在去年销量已经达三百万,赚钱赚到手软。
就连孙朝阳的长篇小说《暗算》刚一出版,首印就是十多万本,现在人民文学那边准备再版,情况好还会三版。
至于纯文学刊物,也不存在曲高和寡的问题。以《收获》为代表的四朵金花,年销量过百万。即便是刚创刊的《青年作家》,据肖姐来信说,去年也卖出去四十万本,今年应该更多。
相比之下,《中国散文》六万年销售还真是丢人,浪费了中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