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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小,赵自培望眼阁外,搓了搓手忽道:“雨天,路滑,好汉出门也难星驰。”廉衡挑了挑眉,赵自培嗽声再道,“敝人还约了一个人,小相公还请见谅。”廉衡“啊哦喔”意欲起身腾地,赵自培失口一笑:“小相公不必离席,此人,乃专程来见你的。”
“我?专程?竟不知我廉某人鹊声在外!”
“不贤子侄,一直想亲口言谢。”
“我这人招猫逗鸟,天天玩穷巷追狗,未曾救死扶伤,何来谢字?”
“赵英。小相公可还记得此名?”
赵英?赵英?廉衡满腹疑窦,将此名反复咀嚼,忽而灵台乍明,“喔……赵英,难不成是那位西城兵马司副指挥?”
赵自培:“正是。承蒙小相公抬举,三月殿试,尧鼓舜木铮铮谏骨时,提及了子侄名讳,三法司调查结案后,因敖马两党制衡揪扯,倒让他渔翁得利,被破格提拔为指挥使。方才出门之际,我便派人前去知会他,这会本该到了。迟迟不来,估计有事耽搁了。”
廉衡失笑:“可不是被耽搁了。大千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亦小,真是无巧不作书。”
“不过来迟倒也好事。方才所议,于他无甚好处,朝廷这水极深,他武举出身嘴快心慢,沉不住气。”
“我倒觉得,他今日沉毅非常。”
“怎么?小相公今日见过他?”
“嗯,竟不知他就是大人贤侄。”廉衡算算时辰,狡笑:“他也该到了。他到了,意味着我一家子老少,已安稳回到了葫芦庙。”赵自培不明所以,廉衡先一步道:“大人先莫深究,眼下我有两件事,紧急拜托。”
“请讲。”
“通政使司本是陛下喉舌和耳目,掌受奏疏、通达下情,但因金翼和六部格局的洗牌,加上那司礼监汪狗,对你们每日封进奏疏的控制及你们自己封驳之权的丧失,才致通政使司作用日渐淡去,终成‘闲署’。但再是闲署,终归管着举国奏疏和邸报,我想借大人之手,搞点事。”
“小相公要怎么借。”
“大人得先想好,万一龙鳞大怒,极易遭贬。”
赵自培粲然一笑:“敝人一晃五十载,虽无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也非‘无胆不为型’。”
“不过大人大可放心,殿下终不会袖手旁观,顶大落贬两级。”
“我瞧衙门那七品‘经历’,日日闲来无事,清闲异常是个好职位。”
“大人落魄后喝不起这猴魁,找我,我找这园子主人赊账。”
“小相公欲让哪些奏疏,直达陛下案头?”
“明日一早,顺天府尹胡惟仁奏禀康王抱月楼滋事一折、敖党一众参奏春林班及秦淮河教坊司偷漏赋税的帖子,希望能绕过司礼监汪忠贤,直达龙案。”
赵自培也不问根由,略一思忖:“可。通政使司再是闲署,‘急奏’这一捷径倒还保留着。”
“措手未及的汪狗,明日午后必来找您麻烦,大人挨训便可。待得后日,打早儿赶在陛下开朝前,将所有参奏天命赌坊、群芳园及金凤楼的折子,表忠表给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既能让他不再在陛下耳根谄薄您,亦能保证所有奏疏直达龙案。”
“难道?”
“他是储秀宫娘娘经营春林班的‘总管’,而他本人在秦淮河畔的产业亦颇丰。”
“官商勾结,难怪民贫国穷唯官富。不过,小相公将朝天街最大的几个名楼别馆都盘算了进去,何以独独无抱月楼,这可是最肥最大的楼王。”
“怎会让它落跑!我虽不知这销金窟蛤蟆海背后的真主是谁,不敢擅借朝中人,但敢借百姓之手。放心,我已叫人望京郊几大书院张贴春林班一党的谣言了,如果顺利,明日就会有儒生聚集于大明门外。青年儒巾,自恃才华,殊不知最易被人利用,届时再将抱月楼、敖党、马党等所有的名楼别馆等的账目底细,飘撒几包下去,循序渐进,一刀一刀,几日下来不怕不能造势。何况,还有大人邸报呢。”
“邸报?小相公意思,是想将所有事情,刊于邸报上,供万民传看?”
“对。所以说大人,必将落罪。”
“可是除京城之外,所有州府邸报?”
“是,除京畿周围州府之外。”廉衡顿了顿道,“大人邸报最快也是明日下午发出,待各大州府看到邸报,最快与京城沟通也得三日甚至更久,而到那时,敖党早已参奏了储秀宫娘娘,而汪狗自然也已及时反咬了敖党。”
“他们维持了这么多年平衡,敖党当真会,上疏弹劾蔺贵妃?”
“这位娘娘今晚铁定要栽跟头,她栽倒了,敖党又岂肯不落井下石。”
赵自培沉默良久,最终端起茶盅大口一啜,道:“明日,我会设法越过掌司事和六科、提塘,进行刊文,尔后驿站快报。但不知所刊内容,真假各占几分?”
廉衡:“‘鸡变凤凰猪变麒麟,黄河鲤鱼口吐青龙’,多么地天降祥瑞!大人悠着点捏造,没年节这些旷世奇闻夸张就行。”
赵自培失口一笑:“好。”尔后又道,“看来小相公,早铁了心要打破他们的平衡。”
“党争终归是党争,真正损耗百姓民生的,是他们竭力维持的平衡。凭仗权利想赚尽天下银子,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
“造势之下,敖党和储秀宫互相攻讦数日,却又皆发现无利可图,必然会再次想着平衡,又当如何?”
“大人莫要忽略了,坐看鹬蚌相争的马党。”
赵自培恍然大悟:“对,对。留着马党先不论,是为了让他们产生一家独大的野心,这样,马万群一众势必要背后默默捅刀,让陛下肃清所有被控的名楼别馆。届时一切敲定,小相公再将马党的所有烂账,撒向大明门撒向所有城门,等于将他们自己也装了进去?!”
廉衡莞尔一笑。
赵自培:“但,真开始查时,都落不着好,届时他们再互相掣肘互相妥协,不还是,什么都查不出?”
“那就得劳烦大人,早早去叨扰右相爷,让他别再干眯着,伺机而动,帮忙査一些烂账出来吧。”
“嗯。”赵自培微微颔首,“月前的河道督修和官捐募银,殿下既能鼎力相推,此番何不再借他力,联手,来个累歼鲸寇。”
“那厮若肯……殿下若肯帮忙,自然再好不过。但他近来看我颇不顺眼,算了。”
说时,骨健筋强、刷漆浑眉的赵英顶着雨大步子跟在赵家长随身后,来到七仙阁。两人自又几番寒暄。
廉衡道:“赵兄何必谢我,是你不畏豪强救人在先,小子不过借你东风控诉了敖党而已。”
赵英却是短叹:“有勇无谋又有何用,胡氏兄弟还不是难逃一死。若非先生朝堂提控,我还真不知道他们最后死了被扔乱葬岗,只当自己把他们救了出去。”
“赵兄何需自责,此事焉能怪你。不过,三法司终究是将此事按了下去,天命赌坊再蛮霸也不至于非要这云液坊两兄弟的命,定有隐情。”
“大有隐情。”赵英蹙紧眉头:“愚兄升为指挥使后,曾派亲信暗中调查,不成想竟发现云液坊哪是什么云液坊,挂羊头卖狗肉,酿酒卖酒的幌子底,根本就是倒卖米。”
廉衡敏锐地问:“来自哪里的米?”
赵英:“通州官漕。”
廉衡:“真敢将官漕挪为已有?!”
赵英:“可惜证据不足,且我连开口上告的机会都没。”
赵自培盯眼赵英,插话道:“既然无凭无据,就不得枉自臆断,待你查出眉目有了证据,并有了能耐,再参议不迟。”
赵英垂头恭应:“是。”
廉衡失笑:“大人未免严苛了,随口聊聊,我又非捕风捉影后,就立马动歪脑筋之人。”
赵自培道:“牵藤攀蔓,查着查着终究要查到最上头,稍不谨慎,只怕还没查出什么名堂,他自己先上了断头台,还牵累了小相公。”
廉衡:“今日既知会了我,这事也就不再是赵兄一人之事。何况,逮大明粮仓里硕鼠这类的趣事,焉能缺了我廉衡。”
赵英:“五城兵马司有巡捕缉盗之责,捕鼠亦是份内。”
廉衡:“那赵兄可想好了如何下鼠夹?”
赵英摇头。沉默一刻却又道:“但我的人追查了两月,发现云液坊老板暗中总去天命赌坊,起先只当是为去了结命案,跟到最后竟发现云液坊老板是顺天府尹胡惟仁的哥哥胡祚仁。我大为不解:我们为他哥哥酒坊里的烧锅兄弟鸣不平,他顺天府尹跑出来打什么岔,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于是我就派人去查胡氏兄弟的家眷,尔后得来个消息,就一句‘我家外人说酒脏粮也脏’。但就这一句,足够让我们去盘查云液坊粮食来路,这一查,才发现屯在云液坊后仓的上千石粮食,基本全是漕运贡梁。”
“赵兄如何辨别,那粮食来路不是商运而是官漕?”
“世子府暗卫,密信告知我的。”
廉衡:“……”
赵英:“说来惭愧,我的人马笨手笨脚险被发现,若非世子府暗中帮忙,我等,早就被灭了口。”
廉衡挠挠摁摁眉头好一刻:“呃,世子爷,又是世子爷。”
赵英道:“估计世子殿下,是不想让我们打草惊蛇。一是他们如何瞒天过海盗取的漕粮还查无实证;二是那些粮食将如何处置贩售,他们今年尚未行动。所以殿下才命我等不得轻举妄动,亦不得再作追查。”
廉衡挠挠眉道:“酒呢?酒又如何?”
赵英:“云液坊的酒一贯对外买对外卖,可其后仓却源源不断地偷偷输送酿酒高粱、小麦和江米,而且,数量相当惊人。”
赵自培缓缓补充:“京都的酒大多是从河北涿州等地运抵帝辇的,途经左安门,再从崇文门进来。”
廉衡瞬间明了:“凡经崇文门就必须上缴重税,而京都自制酒酿却无此重税,因而:云液坊只会按账本明面上的买酒卖酒之额去缴税,但暗里,却私酿出酒,并在天命赌坊、群芳园、金凤楼等各酒楼别馆就径私售,虽与市价相同,但因薄赋,以是成本极低!利润极高!”
赵自培再道:“大内尚食局,负责皇宫酒水采购的,你猜是谁的人。”
廉衡:“嗨呦……”
赵自培冷然一叹:“缙绅贪如饕餮,官吏饿逾虎狼,大明朝百孔千疮,危如一发引千钧。”
赵英积忿握拳:“贪墨败度,我赵英必定抓一个杀一双。”
赵自培:“杀?由得你如此长舌无当!”
赵英亢声接话:“叔伯不是常教导侄儿要‘激流勇进’?不就是抓住现时机会么?”
赵自培:“但没叫你逞匹夫勇。”
廉衡忽然沉声:“等。等。”
赵自培:“等么?哎,你死我亡,两党再这般内耗三五载,是,他们是都会气短胸闷。可到时,大明亦内损颇深。”
廉衡眼睫一抬:“触底反弹。陛下底线。”
赵自培忽而彻悟:“陛下底线?!”
廉衡:“对。底线。到底殿下,看得深稳得住。”
赵自培失口一笑:“小相公这么一说,我突然就明白了相爷和尤兄,他们八分的忍耐亦是为何了。”
赵英:“什么陛下底线触底反弹?等?那得等到何时?云液坊一眼看去没个好东西,岂能睁眼闭眼。”
廉衡问:“假使敖党全倒了?如何?”
赵英快口快心:“大明光明可见。”
赵自培失笑,瞅眼赵英道:“武人心思”,再看向廉衡,“敖广现在倾覆,左相之位,马万群唾手可得。”
廉衡跟道:“因而,敖马必须‘同生共死’。”
赵自培道:“是敖马两党所有人‘同生同死’,一方独大贻害无穷。”言毕他顾自一笑:“还是殿下和相爷看得远,看得远呐。”
赵英:“您二位高深莫测,但也得跟我说说我该如何……”
廉衡为叔侄二人各斟盅茶,平缓道:“听殿下的话,不再追查。”
赵英:“真不查?”
廉衡:“既然这漕运里,不仅有帮衬贩卖妇孺的,还有偷粮硕鼠。那就等一等,待日后一锅端。”
赵英勾头不语,半晌才道:“好吧。不过我赵英虽是一介草莽,区区兵马司指挥,才智浅薄反应也慢,帮不上叔伯和先生多大忙,也为国家和百姓办不出多大事,但,但凡有我赵某人出力出勇的时候,义不容辞。”
廉衡:“人臣各为其主用,赵兄岂可自薄。这京师治安划区五块,西城治安不都皆仰仗赵兄您么。日日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巡捕缉盗、疏理街渠、管控火禁诸事宜……这桩桩件件最是小事,却也最关乎民生。天下再大,往细了说,还不是由这毫末民生组成。”
赵英油然心热。
赵自培跟着慨叹:“正所谓‘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
廉衡瞥看夜色,揖手:“今日占尽大人时间,不甚感动。小子所托,仰仗大人了。”
赵自培:“竭诚办妥。”
廉衡:“至于修壳子一事,来日再与大人细商量。”
赵自培:“静候邀约。”
三人揖辞。
迈出七仙阁,赵英缀赵自培身后,道:“叔伯禄位高居,但侄儿瞧您对他礼敬有加。”
“礼敬不足议,贵在他敢不卑不亢。”
“您今日才初见他,与他倒聊得十分投机。”
“岂止是聊。”赵自培呵呵失笑:“老夫也一把年纪了吧,亦不曾失却稳重,今日竟云里雾里的,满口应承了他那些惑乱掉脑袋的要求,怪哉怪哉。”
“叔伯答应了什么?”
“罢了,是否胡闹,且看来日吧。”
赵英不明所以,只能干巴巴说:“看来叔伯很欣赏他。”
赵自培目光悠远:“这孩子绝非凡品。尤兄临赴云南与我闲言,说他智谋不俗,不能将他当稚子看。当时举耳一听,如今算是见识了。你呀学着点,遇事三思,不易吃亏。”
“您说他会入仕么?”
“自然。看着吧,不出三年,仕途青云,必将这所谓的太平盛世搅得风云翻滚。”末了再自言自语道:“茶贵新,酒贵陈,老咯。”
就在赵英攀鞍上马急欲离开时,赵自培忽问:“今日,你去了抱月楼?”
赵英:“叔伯已听说了?”
“略猜皮毛。你也别着急回去,同我一道回府,详述究竟。”
“是。”
此时,城南葫芦庙,唐敬德正疼疼疼疼疼地缠着菊九为他包扎伤口。
“娘子,轻点轻点,疼。”
菊九……抬手直接呼他伤口一巴掌……唐敬德势必又鬼哭狼嚎……
菊九:“故意蹭上去,想干什么?”
唐敬德:“没……没什么……”摇头再道,“真没什么。”
菊九眼睛硕圆:“没什么?!”
唐敬德避开视线:“真没什么。”
菊九转看蛮鹊:“你说。”
蛮鹊麻溜系好纱布,瘸腿站起,“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菊九怒目沉沉:“他人呢?!”
唐敬德蛮鹊齐声道:“不知。”
菊九:“不知?!一月不回家一次,这家留不住他了是吧?!小大说他找了个半仙给大小看病,晃一眼人就消失没影了,也不说能治不能治能好不能好该吃什么药该喝什么汤……什么人找什么人,野人寻得个郎中也是个野郎中,也不说大小还在那巴巴地望着等着呢……一整月不回一趟家,也不问家里米面够不够,天冷了也不问柴炭备没备……宰相都没他忙,日理万机在家吃顿饭都成了恩赐……弘文馆拴了他腿么……即便书院放开他缰绳,世子府一块肉还不又扑了去……这么大一个家,大小琐事千头万绪,也不说搭把手……”
唐敬德蛮鹊面面相觑。
一个:你姐姐性格怎么突变了?
一个:我怎会知道!
一个:一点都不酷了。
一个:这样很好。
唐敬德连忙乖哄:“娘子忙到脚不沾地,我是看在眼里的,再说没了那小崽子,不还有我么。”
菊九:“谁是你娘子。这家里没一个正形。”
唐敬德心窝一热,显然姑娘随口的“这家”是把他囊进去了。那一瞬的触动,裹藏着他温热的哽咽,慢慢下沉,下沉,沉到丹田,沉到深海。
蛮鹊忽而无眼色插话:“正形,爹和小大,他俩有形,无辜。”
菊九:“还学会顶嘴了你?!”
蛮鹊:“……”
大小说时慢腾腾蹭过来,蹭近金刚怒目的姑娘,比划说“姐姐不生气。”
长姐如母,菊姑娘这百炼钢,一日日被化成绕指柔。她理顺大小略显凌乱的上衽,柔和道:“衣冠不整便要及时整理,你兄长不是常教你,君子之贵,贵在‘服有常色,貌有常则’么。”
大小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还是忙忙点头。
唐敬德闻言,迭忙整理好他自由散漫的袍襟。
至于还在瘦竹园谋篇布局的野人,最初,当真是压根儿不知道,了境阁二楼邃阁内的人物,招来了药鬼为大小瞧病,更不知,那野郎中在葫芦庙晃了眼就匿了影再没来。赵氏叔侄甫一离开,他便托人到葫芦庙给唐敬德带了封信。唐敬德阅信后,那排牙根儿是一咬再咬,末了还是简略收拾了下就准备回府。
雨还在下着,蛮鹊道:“夜深,雨急,公子非走不可么?”
唐敬德:“明早怕来不及,万一耽搁他俩‘大事’,就不好了。”
菊九登时扔他一把伞:“要走快走。蛮鹊,关门。”
唐敬德捞过伞,乐乐酡酡,笑呷呷笑咪咪,笑点子掺在雨点子里,心尖儿都跟着噗通噗通躁起来,仿佛遭逢了什么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