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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户部迅速咨文在京各大衙门,因战事吃紧、河道修葺和春荒赈灾诸事宜,致太仓银短暂告缺,本月在京文武百官的月俸银,改用实物胡椒、苏木支付。告示一出,谩骂四起。而位于皇城东总布胡同之侧的储济仓,仓场前翌日一早就人山人海,车马箩筐,吵天闹地,啐口水的吐唾沫的扔石子的,既有狸叔安排妥当的人煽动,又有躲在人群中的世子府高手谨防人命,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闹哄哄乌泱泱直吵得人头疼。拿俸的一个个乌头黑脸赛阎罗,看戏的一个个说笑乐道戳脊梁。
“哪个王八蛋提的胡椒折俸?”
“还能是谁,户部的堂官连夜想的妙计。”
“妙他妈球,老子天天刀林里捡命,就巴望着这二两俸银呢。”
“上个月拖到月末,末了给老子一麻袋宝钞。这个月又拖到月末,结果给领些什么鬼东西,银子呢,我要银子。”
“我跟你们说,太仓银空了,听说他儿子当太仓使那会,太仓库全是人形老鼠,人鼠银鼠满地拉屎。”
“银鼠?”
“可不是,不然太仓银能空?”
“我日他祖宗,狗官们喂饱自己,不管老子们死活。”
“管我们死活?吾等为这二两命银,在这辛辛苦苦地论情说理,他们呢,正躲在抱月楼歌舞升平呢。”
“可不,在下昨儿个还见户部的几个狗官们聚一块在群芳园吃酒听曲呢。”
“操他大爷的,拿俺们钱逛窑子嫖婊|子日相公,还他妈有理了。”
“拒绝胡椒苏木,我们只要钱!”
“拒绝胡椒苏木,我们只要钱!!”
“拿钱来!”
“拿钱来!!”
人声鼎沸间,蹄疾脚忙的马万群小舅子,伍力彪,率着几十个兵丁,如狼似虎地骑着马来到储济仓栅栏外。矛头直指户部,言语无比粗俗,辞气极其蛮横,堪堪火上浇油。他手下人马,跟着他亦狠狠地戳着纪盈、章进以及卢尧年的脊梁骨,直至戳向敖广,戳向敖党,尔后才带头呼吁闹事者,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户部的堂官才是那罪魁祸首,一众听着他话,尾随其直望户部衙门奔。扔石头扔烂菜扔瓜皮,一向清净无尘的户部衙门大门前,一时成了鲍鱼之肆。
章进静坐衙门值房内不吭一声。卢尧年自昨日就抱病称恙。
纪盈急得团团转,嘴角的燎泡越长越大。他料到会有人闹事,胡椒苏木折俸,不闹才属异常,但却没料到伍力彪会乘机使绊子。思忖来思忖去,情知不给伍力彪眼色瞧瞧,闹事者气焰只会愈长愈高,折俸一事断难推行,差事办不好,明皇怪罪下来,谁能脱罪。几经绸缪,方叫衙内兵丁,布好栅栏,持枪列队,维持秩序。
伍力彪见齐刷刷涌出来的几列红缨长|枪,排兵布阵躲尖头栅栏后,不觉眉开眼笑,他还就怕这老乌龟缩头不出来。好啊,他就等着把事闹大了,捅到圣上耳朵里,扒下他那身官服。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户部兵弁同兵马司武弁一时间就互相殴斗起来。人群该躲躲该闹闹,该起哄的照常起哄。突然间,伍力彪的枣骝大马受惊一嘶,四蹄凌空乱跳,原本呵呵看戏的伍力彪根本不设防,摔马而下,直直插在了尖如钢钉的木栅栏上。
为时半日的沸反盈天。一时死寂。
吵闹声突然消逝时,章进蓦地站直:“出事了。”
纪盈游宦二十年,再是淡定,也抵不住近日的腹背受敌,被人追到角落的无助。冷汗一层一层,却依旧硬声道:“能出什么事?本官领的是陛下的旨,折俸一事,他们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都得接着!谁有本事把太仓银库填满了,本官第一个上旨,给他加俸……”
当此时,李蹇跌跌撞撞跑进来:“出……出……出……”
纪盈:“慌慌张张,怎么了,说。”
李蹇冷汗一颗接一颗滚落,毕竟“胡椒苏木折俸”乃由他首提,出事之后,跑得了纪盈却跑不了他。“出人命了。”
章进:“谁?是谁?”
李蹇:“是……伍力彪……”
章进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纪盈却忽地苦笑一声,光天化日人命官司,心知他这户部尚书,做到了头了。那一瞬间,他亦明白他是钻进了套里,一切都是被人算计好了的。而算计他的人,不用想,自然是那位折了他三个儿子的廉衡。那一刻他恨不能将此小儿投畀豺虎,可他却力不能逮。世子府挡在那里,他连其头发都碰不得一根。一口血气上涌,憋得其老脸紫红紫红。那一刻,他亦在想,为何廉衡如此憎恨并针对他?为何?他手上是粘着些人命,可那些人大多被翦除干净。余下的不成气候,难有今日作为。思来算去,他始终不曾去想,昌明十年,他的落井下石有多恶心;以及十四年来,他将“新钞法”“新税政”搞得又有多臭。那可是傅砚石协同温献(昌明十年户部尚书)、晁荣(昌明十年户部左侍郎)等废寝忘食、筚路蓝缕推出的新政。眼见新生的制度,被他这些年活活掐死。廉衡未逼他悬梁自尽,已属良善。
伍力彪之死,出人意表。
马万群一党,一本一本弹劾着纪盈。顺道,举荐着“贤良。”
而敖党一众,一本一本上奏力保。顺道,推出了“替补”。其中,纪盈自请罪书中,力荐的不是他得意下属章进,而是敖广的新进门生。章进如同吃了只苍蝇,却也只能独自恶心。
至于明皇,因今朝财政屡屡入不敷出,户部连年亏空,早生不满,纪盈受贬其实是迟早的事,此番不过一个合理的契机。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位观衅伺隙的王,岂会错放良机不去削减党争。权衡之下,他既不能让敖党损失大员,难与马党相抗,又不能让朝堂再起山头。末了,也只将这位二品堂官贬为三品右侍郎。顺理成章,原右侍郎卢尧年,荣升为户部尚书。
常年摆设卢清流,天降便宜,令相里为甫、尤孟頫、赵自培等失口一笑。
朝堂风云际会时,廉某人却笑如春花地坐弘文馆游廊尽头,同“偶遇”到的通正使陆荃之子陆啓仁,侃侃而谈,并商定两日后在离右相府邸最近的游园“听雨园”,泛舟弄琴。
唐敬德:“你小子,问他‘可通水性’,没安什么好心吧。”
廉衡嘿嘿一笑:“英雄救美永不落俗。”他望着陆啓仁背影,再道,“师兄,这陆啓仁风骨当真不错。不过二十啷当岁,就能在太医院供职,闲暇时间还跑来弘文馆听学,品貌德性、礼乐御数书射,样样出彩,不错,不错。”
“又不是给自个挑媳妇,精力过甚。”
“非也。促桩好姻缘,也是件无量功德嘛。”
唐敬德也未睬他,碍于讲学即将开始,拎起小鬼后衣领,就将他扔垃圾似得扔入讲坛边右侧的小隔间,哐啷闭上门,径自坐到了锦帐底。
话说这小隔间,原本是崇门存放经讲案几和书简的地方,自廉大胆入馆后,儒父为防他听学之际因看到“双龙”而神思摇荡、心有旁骛,光想着谋篇布局摆弄机关,荒废学业,便命人将小隔间腾空将廉大胆置内,既能听到自己经讲声,又能隔绝明胤和小鬼目光的碰撞,两全其美。果然,收效甚佳,廉衡听学日渐认真。而儒父为绝后患,也只在讲学结束,四子全部离馆后,才允许他推开槅门见太阳。因而,虽说三日一听学,廉大胆与世子爷,已然一个多月未相见了。
不见就不见吧,反正也没多稀罕他。
但今时今日,他急于促成相里萱和陆啓仁姻缘,就必须跟随相里康走一趟右相府。此时此刻就必须要同相里康目光相撞,求其带走。当真一刻等不得。卢尧年荣任户部尚书,作为“清流作派帮”帮主的相里为甫,必然要成为明晟急欲争揽的对象。相里为甫再是中庸,女儿都成了太子妃,他不替东宫抹墙灰都不行。廉衡在狱中虽提醒过明胤,但明胤一向不屑于此,因而未必肯在意。可他不在意他在意啊。他既择主而事,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利主君的事滋生。
事急从权,便顾不得儒父罚与不罚。待经讲一半,硬着头皮将槅门慢丝丝抠开一寸。明胤眼睫微动,抬袖翻页书。槅门再慢丝丝抠开一寸,唐敬德凤眼一挑微微“嘁”了声,习惯性地哗啦啦撑开桃花扇坐歪咯,但旋即,在儒父厚慧的余光里羞答答合上并坐端整。而廉衡,漏出的一条“缝脸”,也在唐敬德乖乖顺顺人模狗样时,识相得悄悄隐没。只见他吞咽口口水,槅门,亦被慢丝丝合上。
廉衡:不行,不能硬来,否则又得罚禁足。
抓耳挠腮,穷思竭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此时,院内有一儒生,高声提问。
聒噪声让拥立墙边、伫站听学的人堆之中,寒泉浸玉的蛮鹊,止住了正欲离开的脚步,他不无艳羡地再次驻足,转身望回院内的襕衫儒巾们。
少年此时并不知晓,去岁欺他辱他的伍力彪,今已被魂断九霄。伍力彪之死,出人意表,却也意料之中。地痞、恶霸、官僚、淫棍,仗着马万群胡作非为凌虐百姓,迟早要被天收。没什么可惋惜的,也没必要歉疚。
廉衡闻悉他死讯,率先想到的竟是蛮鹊。也不知,他这出借花献佛的杀伐,会不会吓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