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弃暗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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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竹园南临西沿河,北靠“清淡衙门”通政司,东壤“祝祷卜筮”的太常寺,因而即便是位于棋盘街与朝天街的腋窝之下,抱月楼的繁弦急管、银楼的倡条冶叶、抑或春林班里假凤虚凰的狎昵语,在这里也几不可闻。这一份难能可贵的清寂,在侑觞宴乐的紫陌红尘里不啻于一块沁色古玉。

    按惯例,只有四品及以上京官才有资格入午门听朝,适逢殿试大典,七品及以上京官才有幸朝服加身挤入午门,齐齐跪列在奉天殿前的广场前,瞻仰圣颜。待两班散朝后,时任五品京官的户部郎中尤孟頫与通政使司的四品右通政赵自培,看着被黄口孺子钳了一口又一口的忙三迭四的六部尚书等一众权柄大臣,二人相视一笑,言有尽意无穷,走地鸭行鹅步慢腾腾,出了左掖门各乘两人抬蓝昵小轿,经一条松木森森的青石甬道来到瘦竹园。

    二人坐定后,赵自培点了壶六安瓜片,屏退茶道小厮,自己斟起茶来。尤孟頫赏着松竹蒙翳的曲径游廊、停停下下的雨丝风片,慢腾腾笑道:“上等六安瓜片,赵大人可好久没这么大方了。”

    “尤大人取笑了。”赵自培呷口热茶,心情舒爽道,“难道你就不为之振奋?”

    尤孟頫思忖片刻,却是苦笑一声,沉沉叹口气:“我一个五品京官,若非今日是抡才大典,又岂能站到黄盖伞下瞻仰天子威仪。”赵自培正要接话,尤孟頫微微拦住他说,“我明白元晦兄要讲什么,无需多说。我俩幸为同年,更贵为莫逆之交,你理应明白我这话绝非埋三怨四,准备声讨什么人或什么事,急景流年,不过句感慨罢了。”

    “可上爻兄未免过于哀伤了,你是个稽古揆今之人,也晓得这窳败之势长久不了。”赵自培说时凑近他些,慢声低语,“你不觉得,陛下关于‘钞制’的态度松软了嘛?”

    “他像不像一个人?”尤孟頫突然一问。

    赵自培立时整襟危坐,眉毛微攒,眼里含着股盈盈怀念:“像。一样的风神玉立,一样的黜邪崇正。”见尤孟頫再次陷入沉默,赵自培斟满一盅茶,一仰而尽,“只可惜故人已乘黄鹤去,昌明盛世难再来啊。”赵自培掷盅有声,意气也随之激昂,“不过,相爷既将吾等存续保全,包括致仕在家的邵邕、杨孔岳、叶岐和邓英章诸位大人,总也是,都在等着‘昌明新政’的再来。枯苗望雨,我看这小儿啊,兴许就是相爷的探路棋。”

    “不是。”尤孟頫沉沉缓缓道出个否。

    “难道真是崇老先生?”

    “更不是。”尤孟頫再次沉沉缓缓道出个否。

    “上爻兄可是知道什么?”赵自培说着倾斜下小小一颗西瓜肚,觑眼四周道:“难道有什么事还不能对仆说?”

    尤孟頫观着赵自培忽闪忽亮的楔子眼,失口一笑:“愚兄要真知道就好咯。你也是个揆理度势之人,就没发现今日大殿之上相爷都是被怔在原地的,恐怕,便是手眼通天的明胤世子,也未必清楚这小儿来路。”

    “不论他打哪冒出,总也是个谠然直声的人物。文死谏,武死站,也是你我上疏求变的时候了,我明日就加紧上道折子论钞……”

    “不可”,尤孟頫阻拦道,“一口吸不尽西江水。何况你一个管帖子的右通政,焉能越俎代庖理论户部的财政大制,何况吾等韬养十多年,并不急于这一时。”见赵自培再欲争辩,尤孟頫晓得他是太久未见敖、马两党冷水浇背的稀罕场面了,才如此情绪激昂,便不疾不徐往深了解释,“相爷叮咛说‘未来可期’,目今陛下春秋基本无恙,而朝堂风向却不定,切不可操之过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行事做人,如同这煮茶。茶之道在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有八分。”

    “上爻兄你就别卖关子了,你也知,这大明已到了不可不治的时候,继续坚挺,只会积重难返。”

    尤孟頫三缄其口,末了沉着眸子低低缓缓流淌出心意:“陛下‘肝阳上亢’也有好几年了,鼎柞渐变,意气虽没以前那般风发,但脾性却愈发躁激易怒,眩晕昏扑也好多回了,夜尽明来,大权旁落总是慢慢要来的。等吧。新水煮新茶,等。”缓如溪水的几句话,乍听是不忠不善,细品却是人臣珍藏多年的极度的失望,直听得赵自培默不吭声,热辣辣的心旌逐渐冰镇,再次跌落到厚厚寒灰里,隐鳞藏彩静待光明。

    明胤甫一入府,沉沉问犇忙迎上来的追月施步正:“不招?!”

    “主子,这煮熟的鸭子他就剩了个嘴硬啊。”俗话讲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儿,奈何施大侠向来是肚子里吞得下擀面杖的直肠子,只自顾自地嘻喇喇笑出一排狼牙,完全无视他主子片片寒眸。

    “明日点卯前,未招,自去暗房。”明胤言毕,径自往书房去。草莽委屈着两道狼毫眉,巴眼巴肝看向追月再看向秋豪,企图获取一丝两同情。

    “呵”,追月哂笑:“上赶着找死。”

    秋豪看眼石头打的锁,微微摇头便往问询室去了。方才四英在左掖门静候明胤散朝时,瞥见匆匆驰往大内的儒父马车,尽皆诧异,还未厘出头绪就从云议纷纷的退朝官员口中探得了大殿之事,叶昶不比秋豪追影及白鹞沉稳,听了个大略后,喉结一滑脱口就是句“这不上赶着找死。”明胤嘱托说他必有后手而且很快,却不曾料到是这“点金手”。以廉衡及机敏,无利可图断不会如此以身试法,可又是为何呢?

    在秋豪思前想后之际,明胤郁郁沉沉吩咐了六个字“找出送信之人”,可就这极简六字,令四人头皮登时发麻,面面厮觑。若说世子府“长耳”“树明”之手段,今天下世子府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且不说神秘莫测、江湖敬怕的九宫门对其的鼎力协助,单说棋盘街之东的万卷屋“狸叔手底经营笼络的上千名遍插四海的耳报神”,和街西的瘦竹园“几十名坐于茶园特定角落、受过特训的顺风耳瞽目琴师”,将这京城的一草一木了若指掌就足矣让人洗目相对。但百密一疏,或者说出于尊敬和压根儿没想到,包括明皇的金翼、太子的线报、敖马两党的探子,皆未想过将耳目插到杏林里桃花环绕的弘文馆,因而突然要他们找出送信人,谈何容易。想到此,秋豪将唯一的希望寄托于三日前被擒获的柳飞身上,步速不由加快。

    世子府上下皆不是什么暴虐恣睢的人物,因而柳飞被吊起来三日也未遭多少皮肉之苦。明胤的最后通牒让追月对这位好说好商量的汉子大为光火,手起鞭落厉声拷问:“说,葫芦庙小鬼倒底什么人?为什么要安排他进京?你们要干什么?”奈何铜汉子铁骨铮铮,之字不语,急的追月落鞭子如雨。

    “追月。”秋豪进来拦住她,踱近柳飞身边沉缓而有力道:“你叫柳飞。好奇我们如何查到的你吗?不巧,你们盟里一兄弟,让无间门一小索命往葫芦庙送了封密信,那小索命招出来你们盟里这兄弟,你这兄弟又招出了抱月楼。不妨告诉你,你们自以为潜滋暗长的‘永夜盟’,不过块砧板上的滚刀肉,未被世子府放眼里罢了。现将你们逼出来,你若不招,自然是不能善了了。”

    柳飞先是一愣,少顷又恢复成硬骨头:“大丈夫横竖一死,休得废话。”

    秋豪缓缓一笑继续说:“你们能请动崇老先生,说明廉衡身份异于常人,而你们行事处处假借于小鬼、假借无间门之手,无非是要撇清自己,乌叔可真是个登龙有术的人物。”秋豪顿了顿,目光如炬盯着柳飞一字一板道:“乌叔是谁?让廉衡大殿上兴词告状究竟意欲何为?你招还是不招?”

    柳飞咬紧钢牙,依旧豪气云龙。

    但兵以诈立,秋豪和缓一笑徐徐再道:“你们能掐准时辰往弘文馆送信,怎就没算到会被人盯上?”柳飞闻言神色惊变,秋豪瞄准他情绪变化,知主子说的“送信人”果真存在且要被钓出水面了,心下松懈口气,表面却还是春风和煦,“你不招也可以,过段时日世子府自会查清,但,这样一来,抱月楼‘柳心’,我可就不能保证她安然无恙。”

    柳飞遽然失色。原这柳心是他胞妹,亦受迫于乌叔,深藏抱月楼当得个蝶使蜂媒,刺探并传递各色信息。乌叔心思诡谲,更懂拿捏人之短处,遂使了些手段,不仅叫柳心甘入抱月楼当歌姬,更掣肘了柳飞腿脚令其不敢反水。类似的狭义人士,永夜盟里不乏少数,是以这七侠五义的江湖帮派才未遭致世子府翦除。柳飞回缓脸色,出言便吼:“原来世子府也是个残害忠良的地方。”

    “忠良?”白鹞哂笑一声,“世子府什么样,还没轮到你来置喙。”

    “去年十月,从郓城开出的六艘运粮商船,是你们弄沉的吧?”秋豪目光似铁盯着他,“那可是北地百姓的口粮,你们弄沉它是为了欣赏饿殍遍野?”

    当然不是。沉粮百万,只为制造社会动乱。

    “那……”柳飞无以言对,蓦然耷拉下头,“我没参与,那是江左、江右分舵的兄弟们干的。”

    “有区别嘛?!”白鹞再次诘难。

    秋豪:“入冬后,运往古北口的十万守城兵将的棉衣,也是你们纵火烧毁的吧?是为了欣赏边境良将一个个冻死在冰天雪窖里?”

    当然不是。冻死官兵,只为引发军心不稳。

    柳飞声色凄然:“柳心只负责传送消息,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秋豪两道温和的目光依旧犀利地盯着他,整个人不恶而严,施步正看眼他大兄弟不禁吞咽口口水,打个寒颤。“抱月楼地下暗殿的松骨奴,那些乞儿丐僧,也是你们带进去的吧?”

    “我不是故意的,我们也不愿这样。”柳飞卸掉了浑身硬气,痛心失声道,“都是少主下的死令,如若不从,就不给解药,柳心和一众兄弟便会四肢厥冷、腹痛心悸直至呼吸衰竭。我们也不愿意做这些丧天良的事,真的不愿意,因而……”

    “因而你们利用骡马市街、猪市口西街的粮档,施舍些米面粮油给穷苦百姓,以求心安,妄图赎罪?!”

    “我……”

    “区区‘乌蛊丸’,不过些乌头附子小蛊虫罢了,就叫你们如此听话?”

    柳飞神色惊异:“您知道少主用的什么毒下得什么蛊?”

    秋豪并未接茬,只抄直问:“你的话还未说尽呢。”

    柳飞一脸丧气,瓮声瓮气道:“我说,我什么都说。即便不说你们也能查清楚不是嘛,但你们能答应我不为难我妹妹嘛?”见秋豪微微颔首,柳飞铿言继续,“乌叔是谁,廉衡是谁,小的真不知道。各分舵都是直接听命于乌蓬少主,他只叫我们盯紧弘文馆。三日前,少主叫柳心给我一封火漆密信,命我在三天后,也就是今日务必将这封信送到崇门老先生手中。但那日偏巧柳心在抱月楼遭人欺侮,一怒之下我领着手底两兄弟跑去抱月楼,去教训那帮狗贼,事后刚出楼门,便被大人们剿杀了。”

    白鹞:“信呢?”

    柳飞:“不在我这。”追月闻言,大鞭子又准备抽来,秋豪忙拦住她。柳飞也不闪躲,只将言继续,“小的句句属实。那日行动前,我怕有甚闪失,担待不起,便将秘信给了手下马能,叫他今日务必准时,将信交到崇老先生手里。”

    白鹞:“你可有私窥信件?”

    柳飞:“有些事知道越少越好。小的们卖命盟里,也是被迫,自不会干私窥密信这种自寻死路的事。至于乌蓬少主,他从未露过正脸,很难猜出他身份。”

    秋豪蹙着眉头,缓缓再问:“你们可还有联系什么人?”

    “少主只叫我们盯紧弘文馆。小的们分舵之间,都是各自为营、单线联系的,所以旁的一概不知。”

    “你们如何传消息给乌蓬?”追月刚插问句,叶昶进来附秋豪耳边低语几句,秋豪清眸一抬嘴角微微一笑,叫他将人带进来。原是被叶昶秘密劫持来的柳心,鉴辨出他是明胤身边的六英后,主动要求面见世子。叶昶去请示明胤时,明胤菩萨低眉只盯着眼底宣纸,说了句“交由秋豪处理”。

    秋豪深谙主子习性,因而在兄妹二人哭泣重逢后,瞥眼顾盼生辉、泪目姣姣的佳人,便语气凉凉:“世子府从不借靠女人,姑娘不必降格相从。”

    柳飞闻言便猜到了柳心七八分心事,攒眉看着她,柳心避开他目光,姣容悲戚:“民女自知身份卑贱,不堪入世子慧眼。可民女也绝非昧己瞒心之人,这几年身处抱月楼屡屡传递残民害物的勾当,夜夜惊魂难安。素闻世子宅心仁厚,恳请世子殿下施以援手,助我兄妹二人摆脱乌叔控制,民女做马当牛,必报世子恩情。”

    秋豪:“徒说无益,世子府从不借靠女人。”他口气和缓眼神却十分犀利。

    追月嗤笑声儿,眼角眉梢抖落着她特有的辣劲,硬邦邦道:“世子府从不利用女人,柳姑娘的心思最好寄放别处。”

    “姑娘难道不是女子之身?!”柳心眉眼怯弱,浑身上下却不乏韧性,将追月反诘原地,再掉转目光看向秋豪,“还请大人容民女把话说完。世子殿下此番请民女来,无非是想探知少主身份,尽管他身藏暗阁,但民女自有办法探清他真身。”

    “呵,口气挺小!”追月语气讥诮,算是对她方才的反诘予以“回礼”。

    “民女既敢应承,自家必有法子。”见秋豪有听下去的意味,柳心看眼出声喝止他的柳飞,思路清晰道:“少主会在每月的朔、望之日定期莅临抱月楼,届时各家姐妹、厮役会去逐一上报消息。每次各家走进既定房间后,会由侯在屋内的侍从蒙住双眼,经过长长一段暗道带往少主所在的房间。虽说七绕八转会使人晕向,但民女有信心,数月之后通过铭记方向和步数找到少主所在房间。不管他是隐匿于人群里的哪位显贵,亦不管他是前门进或是后门出,事后总也要下到一楼,不出半年,民女定将他找出来。”

    “若是没找到呢?姑娘难道会以死谢罪?”追月依旧是一句一枚利钉子。

    柳心垂着扇睫,丽容哀婉言辞却不乏锐意:“那又有何不可?!”她退回柳飞身边,眼泪不由泉涌,“兄长,自小爹娘就告诫说‘一人作恶,千人遭殃’,您还曾立志要‘日行一善’,可如今,我们每月为那颗解药,干过多少昧良心之事,爹娘泉下有知又怎能瞑目。少主他们是虎,虎定伤人,若我们继续为他们卖命,无异于为虎作伥。世子殿下国士无双,若能相助于他扳倒少主,你我二人也就不必再受制于人。”

    她的铿锵措辞和通明事理,倒让六英略生敬意,不再只将她当个风尘女子看,而秋豪亦变更了心中打算。原本想通过廉衡勘破乌叔,奈何廉衡老龟难烹揉不烂捣不碎,若能勘破乌叔,廉衡自然也就勘破了,逆向破冰不失为一种方法,于是他擅作主张,答允了柳氏兄妹的弃暗投明,随后命施步正将赖在府上的药鬼找来。

    这药鬼眼眶极高,只好奇难杂症和只给看得上眼的人瞧病,素擅见死不救,本不是什么合格郎中。但因施大草莽语言功底十分地薄弱,三言两语竟令药鬼误会地两眼直放绿光,叨叨着:“试新药咯试新药咯”直奔问询室来。

    秋豪临出门时看眼喜眉乐眼的药鬼,再次想起日前他眼里那抹一闪而逝的惊疑和多余废话,忍不住再作盘问:“药鬼,你真没瞒我们什么?”

    “我怎敢欺瞒世子殿下呢。”药鬼嘻喇喇句,推开秋豪直往柳飞身上扑。

    叶昶看他饿虎扑食穷忙样儿,忙拦身上前,坚介又不乏恭敬道:“少宫主,这是友军,不可试药。”

    赤脚大仙掏了掏耳屎,纠起一只耳朵问:“啥玩意儿?”

    叶昶扫眼柳心:“友军。”

    药鬼看眼柳氏兄妹,盯眼施步正,败兴欲撤,秋豪伸手拦住一只脚已迈出门槛的大仙,低沉沉抛句:“可要主子亲请?!”药鬼闻言五官齐刷刷向右上方提拉一寸,整张脸扭曲的不忍直视。半晌后他挪回方方迈出去的那只脚,一边看病一边拿腔拿调地嘟嘟囔囔埋天怨地,不消半个时辰,就查探清了同乌头配伍在一块的那味药和那一条小小的蛊虫究竟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