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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瑛专注地聆听这首曲子,十分欣赏。他想知道,谱曲填词的人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将心中的惆怅写得如此刻骨。随着那柔肠百转的歌声,他想象着,词人一定是卫国或者齐国人,亡国之后,一个人在各国流浪,孤独哀伤。他一个人在楚国的江上泛舟弹琴,看秋水长天,遥望远方的故国,思念着离散的亲朋好友。他一定觉得太孤单了,于是跑去五国之内最繁华的陈国繁京体会歌舞升平,又跑去陈国兰泉一醉解千愁。在陈国玩腻了,他又去了蜀国,在那里遍访名医,虽尝遍百草,却治不好他思念故国故人的相思之苦。他『乱』吃了一堆『药』,一心求死,中了奇毒,却还是死不了。于是他渐渐看开了,去赵国种地,归园田居。
那词人游历各国时一幕一幕的画面在刘瑛的眼前呈现,引发了他的思考。他蹙眉,心想,也许父王一统七国的宏图霸业并不及各国百姓的安居乐业更为重要,也许他应该休整这些年宋国南征北战的内耗,让齐国、卫国的旧人真正以宋国为自己的家园,而后,楚、蜀、陈、赵四国再慢慢归附宋国,让九州七国的统一成为顺应人心的大势,而不是穷兵黩武的生灵涂炭。他想着想着,突然更加欣赏这个词人。若不是听了这样的曲子,他不会身临其境地为百姓着想。
他舒了口气,回过神来继续欣赏殿上的歌舞。只见那红衣女子身如扶柳,飘飘娆娆,似仙似魅,是他这些年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还来不及庆幸这样的女子将会属于他的后宫,只见那抹红『色』的身影突然朝他奔袭而来。
她手中握着一支锋利的墨黑小玉剑,是她发髻里的玉钗。她的眼神坚定而悲伤,悲伤中又透着释然。他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徒手打倒了拦截她的一众侍卫,看着她妖娆的身影、飞扬的青丝、飘逸的广袖、盈盈一握的腰身。
大殿内『乱』作一团,她却仍旧毅然决然地冲向他,但她的眼神如此悲伤,感觉不到丝毫杀意。终于,她撂倒了所有的侍卫,用她锋利的玉钗直指他的喉咙。他伸臂一挡,冒着手臂被划破的危险,以守为攻,擒住了她握有玉钗的手。这时两个侍卫冲上来,宋王却喊道:“不要动她,本王能擒住。”
宋王从她手中抽出墨玉钗,『插』到了自己的发髻中,然后点了她的『穴』道,使她动弹不得。
宋王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并不畏惧,坦然答道:“齐国,萧忆。”
宋王蹙眉沉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隐约地感到,宋王的眼里竟透着一丝怜惜。宋王说:“你是齐哀王的女儿,齐国的忆公主?”
她平静地说:“是。”
宋王竟温和地笑了起来。他取下发髻中她的墨玉钗,仔细地看着,说:“卫国的金刚玉,传言是九州最坚硬的玉石,能把它雕磨成锋利的小剑,剑柄上又雕刻出这样精致的一朵小梅花,实属不易,应该是出自卫国宫廷。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冒死行刺,又拿着这样一柄价值连城的利器,的确应是齐国的公主。”
宋王向殿内望去,试图逃跑的陈国使臣和其他三个陈国美人早已被侍卫绑住。宋王无喜无怒地说:“既然刺客是齐国人,应与陈国无关,把他们放了,好生送出国境。”
宋国丞相说:“大王,臣觉得不应放了陈国人。他们公然带人来行刺,说不定与齐国旧人勾结已久,应当扣押,严刑审问。”
宋王说:“丞相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放陈国使臣回陈国去。陈王送来的四位美人,本王就不吝笑纳了。”
宋国丞相劝阻:“大王,这四个女人来历不明,今日是一个齐国公主公然行刺,明日她们之中也许就有卫国公主又来行刺。臣以为,应当将这四个女人斩首示众。”
宋王笑道:“丞相多虑了。宋国向来不杀幼儿『妇』孺,本王也不愿登基之始便破了宋国百年的律法。安泰,带齐国公主去后殿歇息,本王吃完饭再亲自审问。其他几位陈国美人,也带她们下去休息吧。”遂又吩咐:“这件事不必让母后知道,免得她们担忧。”
众臣和各国宾客目瞪口呆地看着泰然自若的宋国新君。从不曾听说哪个国君能徒手擒拿刺客,还能赦免刺客,不仅当众赦免,还让他们去“歇息”。众人怔怔称奇,也不免尊敬起这个言谈如此平静和蔼,心却如此之大、身手如此之敏捷的年轻宋王。
大殿上又奏起了礼乐,宋国的宫人也给四国宾客献上舞曲。本来准备了舞曲的楚国和赵国的使臣,却不再提及献舞之事。宋王和颜悦『色』地吃饭、赏乐,众人也都吃饭、赏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没人注意到他手臂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国宴罢,刘瑛闲庭信步走到宁国殿的后殿。月光洒在殿前的齐白玉阶上,温柔如梦。轻轻推开殿门,怕惊扰了那红衣仙子。造化弄人,他们还是遇见了。
他对近侍安泰说:“你在门外等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安泰担忧:“大王,这刺客身手了得……您一个人……”
他拍了拍安泰的肩膀,笑说:“身手了得,还不是被本王给擒住了。”
萧忆的手被粗绳绑了,她背对着刘瑛平静地站着。刘瑛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先开了口:“我是刘瑛。”
萧忆一言不发,背对着他。
刘瑛温和地笑了笑,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很早就知道你,也一直知道你没有死。我也四出寻访过你的下落,但怎么都没想到,你就是繁京第一舞姬。”
萧忆依旧沉默。刘瑛从袖中掏出适才从她手里抢来的玉钗,把玩着:“如此上好的金刚玉,应该是当年卫国太子送给你的定亲之礼吧?其实十年前,我也求过父王向齐王提亲。当年父王问我和哥哥,齐国如此之大,是攻打,还是联姻。哥哥说,攻打,我说,联姻。父王问哥哥,想打哪里,哥哥说,玉都。父王问我,想娶谁,我说,萧忆。”
她茫然无措却又不住好奇地倾听。这个宋王竟然是十年来第一个直呼她闺名的人。
刘瑛继续说:“父王说,齐国的忆公主两年前已经和卫国太子订过亲。我说,卫国都已经倾覆,这亲事早就不做数了。父王却说,我宋国的公子岂能捡别人的东西?于是他采纳了哥哥的建议,攻打齐国。你说,如果当年我们成亲了,今日你还会刺杀我吗?”
萧忆冷笑了一声,说:“当年我若嫁到宋国,而你宋国又踏破我齐国,等不到今日,我就已经杀了你。”
刘瑛沉默了片刻,又说:“你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请求父王让我娶你吗?”
“不想。”
刘瑛说:“我并没有见过你,但听说九州七国之内,最有才华的公主就是齐国的萧忆。听闻她五岁善琴,七岁成诵,九岁能织出栩栩如生的荷花锦缎。十年前,我十六岁,母后问我想娶什么样的女子,我就说出了我听闻的齐国公主。前些日子,在我登基之后,母后又问我,想立什么样的女子为王后,我问她,还记得那个销声匿迹的齐国公主吗?若是我能找到她,便立她为后。母后笑着打趣我,说万一那个才华横溢的公主长得惨不忍睹怎么办,我说,立后当立贤。”
刘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萧忆的面前,用温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她,轻叹道:“没想到你竟会来找我,但无论如何,我找到你了。”
萧忆一字一顿:“我是来杀你。”
刘瑛笑着自顾自地说:“我也的确想过,万一你长得惨不忍睹怎么办,但今日看来,我和母后都过虑了。你不但貌美,而且美得惊心动魄,你不但才华横溢,而且令人一见倾心,叹为观止。”
这样的词藻萧忆在繁京早已经听得厌烦了,没想到宋王也如此酸腐。她冷着脸,坦然地直视着宋王。宋国,让她国破家亡,宋王,应该不得好死。
刘瑛低头看着萧忆的墨玉钗,说:“其实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我找到了你,你也不可能嫁给我这个令你国破家亡的宋国国君。今日你当众行刺,就算你嫁给了我,宋国上下也不会同意我立你为王后。既然你不愿嫁我,我又无法立你为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把你安全地送出宋国。”
萧忆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此时把玩着她的玉钗,言谈举止,温和儒雅。他长眉入鬓,眉眼间透着些许的遗憾和宽慰。他是九州五国内最强大的宋国的国君,他轻而易举就打败了她苦练八年的武功,可是他放了陈国的使臣,现在又要放了她?
刘瑛看出了她的困『惑』,温和地说:“如果不是我拦着,那些侍卫早就把你全身上下刺穿几十个窟窿了,所以,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现在,难道还要杀我吗?”
萧忆说:“宋军杀了我齐国十万军士,我的亲人皆因宋国而死,你不杀我,我欠你一命,但我还是要杀你,因为宋国欠了齐国太多人命。我欠你的,我杀了你以后,再还给你。”
刘瑛叹道:“现在你欠了我一命,你杀了我,又要『自杀』。有什么方法能不让你死呢?”
萧忆扭过头,说:“我死不死,与你何干?”
刘瑛又自顾自地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你杀不掉我,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萧忆怒视着刘瑛。刘瑛突然笑了,眼睛亮亮的,盛满了笑意。萧忆问:“你笑什么?”
刘瑛说:“我在笑,你杀不掉我,又生闷气。有什么方法能不让你生气呢?”
萧忆彻底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奇特的宋王,索『性』闭上眼睛,扭过头不看他。
刘瑛说:“你跳了许久的舞,打了许久的侍卫,又在这里生了许久的闷气,一定饿了。是不是吃点东西,你就不生气了?”
萧忆倔强地说:“我不吃宋国的东西。”
刘瑛说:“不是宋国的东西。宫里的膳房有各地的厨子,你想吃齐国的枣糕,卫国的烤肉,还是陈国的宽面?蜀国的『药』膳鸡汤是我最喜欢的,楚国的糕点也都不错。”
萧忆沉默了一会儿,挤出几个字:“士可杀,不可辱。”
刘瑛琢磨了片刻,说;“你是说,我给你描绘了这么多美食却不拿出来给你吃,是在欺辱你?安泰,去膳房,拿齐国的枣糕、卫国的烤羊腿、陈国的宽面、蜀国的鸡汤,还有楚国的水晶糯米丸来。”
萧忆被刘瑛弄得没了脾气,也的确饿得没了力气,只能闭目养神,不再理会这个难缠的宋王。不一会儿,安泰捧着一个大食盒进来,香气扑鼻。刘瑛看她的手被绑着,于是拿筷子亲自夹了一块齐国的枣糕递到她嘴边。她闻着十年未闻过的味道,不用睁眼都知道这是齐国枣糕。吃还是不吃?
刘瑛笑看着萧忆天人交战的表情。最终她心一横,咽了咽口水,暗暗希望这枣糕里面下了毒,让她死得心安理得。她睁开眼睛咬了一口枣糕,满足地咀嚼着。刘瑛的手仍端在那里,既然已经咬了一口,不咬第二口就显得矫情了,她只好一口一口地把久违的枣糕吃完了。刘瑛又给她递了一碗蜀国的『药』膳鸡汤,说:“喝口汤,慢点吃,别噎着。”
安静空旷的殿里,只有萧忆的咀嚼之声。她自己听得刺耳,宋王却觉得有趣。他用小刀将卫国的烤羊腿切成碎块,一口一口地喂着萧忆吃,又用勺子盛起一根陈国的宽面,最后将一个精致的楚国糯米丸递到了萧忆的嘴里。
萧忆吃得满足,嘴角沁出一抹淡淡的笑。为了练舞,为了提醒自己心中的仇恨,她很久没有放纵自己吃这么多好吃的了。可是今日,她得偿所愿,回到故土,行刺宋王,死也可以对得起父母与家国,便放纵这一回,饱餐一顿各国的佳肴。
刘瑛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说:“父母家国不可辜负,但美食与佳人也不可辜负。今日你若杀了我,便吃不到这么多好吃的。”
萧忆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她凝视着宋王,心中思绪万千。本以为,宋国新君应如传言中他的父亲宋武王一般野心勃勃、残忍粗暴,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耐心随和、笑意盈盈的年轻人,就好像繁京舞馆里来来往往的贵公子,有的是闲情逸致。而且他还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五岁便与卫国的太子订了娃娃亲,知道她流落民间……对一个从未曾谋面的亡国公主、对一个当众行刺他的不速之客,他竟能有如此好的脾气,那么对齐国的落难百姓、卫国的流亡之徒,他会不会也能善待他们?
刘瑛感受到了萧忆的平静,他说:“我不杀你,因为杀了你,还会有前赴后继的刺客。父王灭了卫国之后,前三年内便来了五位刺客。你们齐国倒是沉得住气,十年来才出现你一个。父王将卫国的刺客都杀了,可是越杀越多,多到我都记不住了。我登基后,你是第一个刺客。我不杀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少时就听过的萧忆,不仅仅因为你的才华和美貌,而是因为,我在父王下旨杀第一个卫国刺客的时候我就和他有过争论。为此,父王一直觉得我与他的政见不合,若不是哥哥突然染病暴毙,如今的宋王也不会是我。萧忆,我会放了你,也会放了日后任何有胆量来行刺我的人。我想让全天下知道,我刘瑛不是个无能的君主,更不会靠杀戮来征服天下。他们有胆量来刺杀我,我就有胆量放他们走。”
也许因为刘瑛又一次温和地叫她的闺名,也许因为他声音里的慈悲温和,萧忆渐渐地开始认真聆听他说的话。她问:“为什么要纵容刺客?你难道不怕死吗?”
刘瑛说:“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人对很多事物的惧怕,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那些事物。我既然已经死过一回,了解什么是死亡,也就比常人少了一分惧怕。我纵容的不是刺客,而是想给有才华有志向的人一条重生之路。生命如此珍贵,那么多的山川风物、良辰美景,一辈子都看不够,为何要浪费?”
萧忆不禁好奇:“你怎么会死过?”
刘瑛说:“在父王立我的异母哥哥为储之后,因为忌惮我母亲家族的势力,并不敢动我的母亲,但为了巩固哥哥的储君地位,父王下了密旨,派人去我的封地除掉我。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给我下了慢『性』的奇毒,便可以宣称我是体弱多病而亡。哥哥与我从小要好,他知道后,立刻通知了我,但那时我已经吃了半年的毒『药』,请来了许多医师都说已经无力回天,最多还能再活一年。但那一年,却是我活得最充实的一年。在母亲的纵容下,我不理封地的政事,每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弹琴、画画、练剑,还偷偷带着安泰在宋国各地游览,去了卫国的故都东阳,在那里结识了几个会铸宝剑的侠客。他们磨刀霍霍,唯一的志向就是去刺杀我的父王,我对他们说,那是一条不归路,去之前要尽享荣华富贵,于是带着他们逛舞馆、赏佳人,吃遍了各国美食,访遍了名山大川。”
萧忆从没听说哪个君王有如此奇特的经历,听得越来越入神:“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行十人之中有一个姓孟的大侠转道去了玉都,果然去行刺我的父王。”
“是孟麟?”萧忆问。
“你知道孟麟?”
“我听一个朋友说过卫国的孟麟。”
“你的朋友也认识孟麟?”
萧忆说:“我的朋友是位楚国人,他说卫国的孟麟是他见过世间最英武的男人,孟麟铸剑的模样让他记忆深刻。他的剑就是孟麟为他所铸。”
刘瑛叹道:“孟麟也为我铸了一把剑,是他走时为了报答我请他吃了那么多饭、去了那么多地方的酬谢。可是他到死也不会想到,我会是宋国的新君。”
萧忆说:“你父王杀了孟麟。”
“是。”
“其他几个卫国的大侠呢?”
刘瑛说:“他们听说他们之中武功最高强的孟麟都死了,没有人再提去玉都行刺的事。后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跟他们四处游『荡』,于是向他们辞行,回我的封地等死。”
萧忆睁着大眼睛,显然想听完这个故事。刘瑛却笑说:“夜深了,让安泰带你去休息吧,我也该回去睡觉了。”
萧忆这才意识到,她竟心平气和地与她要行刺的宋王聊了如此久。她问:“她们三人被你带到哪里去了?”
刘瑛说:“她们应该都睡下了。安泰将他们带到祈和宫了,你一会儿也去祈和宫休息。那里是冷宫,没有人会去打扰你们。”
萧忆本想问他后来为什么没有死,但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就跟这个宋王熟悉了起来,只闷闷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那里是冷宫。”
刘瑛笑看了她一眼,说:“看来你的确是齐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