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明姐

满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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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三月都阴雨连绵。

    但对于高三生来说,哪天放晴哪天下雨并不重要,他们的世界已经被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圈住了。

    只有陈荏还关心天气,因为他要趁着宝贵的休息日——周日下午——洗衣服,如果那天天公不作美,他就得再忍受一周。

    多亏林雁行返校那天把他宿舍的脏衣服、脏床单被套全带走了,当晚便由林家的保姆李阿姨洗净烘干了送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那天过后,林雁行在他家老爷子那儿封闭式补习功课,直到高考前都不在家住,便拜托李阿姨关照陈荏。

    李阿姨二话不说应下来,洗衣送饭,乐此不疲。

    陈荏一生没得到过什么母爱,却在李阿姨这里狠狠感受了一把,分外窝心。

    他和林雁行无奈地断了日常联系,后者的手机被没收了,电脑也没得碰,只每个礼拜六被允许摸电话。

    于是周六晚上,陈荏上完晚自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陪林雁行煲电话粥,经常絮叨到睡着为止。

    林雁行事无巨细地向他报告,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被老爷子从被窝里拽起来,逼着去附近公园跑步;

    跑回来冲澡,一边冲一边听见老太太在外边打门,说林雁行你个懒货,蹲马桶蹲这么久,你还像不像个高考生?

    匆匆吃完早饭,数学老师就来了,带着成吨的练习题,没一道会做的。

    一上午做题做得头晕眼花,午饭都吃不下去,饭后还得被押着午睡。

    他高中三年什么时候睡过午觉啊?都在球场上飞跑呢,但在老爷子这里不行,得遵守夕阳红时间,从十二点半睡到一点。

    一点钟起来继续学习。

    好容易熬到晚饭后,总能放松了吧?刚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球,就被老爷子摁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

    他反抗说我是理科生,不考政治,老爷子说我管你丫考什么,让你丫看,你就得看!

    看完新闻联播继续百~万\小!说去,到十点一刻准时结束,十点四十五必须上床睡觉,超过时间又得挨老太太的骂:

    林雁行你白天精神萎靡,晚上倒是两眼放绿光,你还像不像个高考生?

    ……

    林雁行烦恼地告诉陈荏:“所以这大周六的,我还得蒙着被子给你打电话,以防他们听见。”

    陈荏又好笑又可怜,心想林大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束缚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林雁行问他:“你怎么样?”

    陈荏说:“我没新鲜事。”

    和所有考生一样,他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除了复习还是复习。

    林雁行忽然说:“对了,还有一事儿。”

    陈荏等他说话,没想他停了半晌不说,陈荏以为电话断了,将手机贴脸细听,只闻轻微的悉索声,便问:“你在干嘛?”

    林雁行在吻他,隔着手机,隔着电磁波,隔着初春细雨如绵如酒的夜空。

    林雁行去过好几次西藏,听过许多雪山下古老的歌谣。

    那些男人和女人唱到:

    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

    你再看看,那是从我心里挤出来的奶……

    林雁行愿意把心里所有的奶挤出来给对方,自己茹毛饮血,因为他爱他,他活该。

    “前些天忘记当面跟你说了,”林雁行低沉地说,“生日快乐。”

    陈荏怔住,他再一次把自己生日忽略了。

    “……我生日过去了?”他问。

    “今天已经三月二十几号了,傻瓜。”林雁行的嗓音里带着笑。

    “我真不记得。”陈荏讷讷。

    “我替你记着呢。”林雁行说,“你十八了。”

    十八岁,真是个为所欲为的年纪,可以不计后果,可以冒犯唐突,可以疯,可以坦诚地,沦陷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

    但高考太大太重了,沉沉地压着,让人坦诚不起来。

    林雁行故意不痛不痒地说:“你能考驾照了。”

    陈荏轻声道:“嗯,快十一点四十了……挂了。”

    林雁行说:“挂。”

    可他们谁都没挂,都在等着对方,听筒里细微的沙沙声意味绵长。

    林雁行问:“怎么了?”

    陈荏按下了红色停止通话键。

    他抱着膝盖松懒地坐着,半阖双眼,四周围漆黑而安静。

    这是前往楼顶的检修通道,平常几乎没有人来,于是成了他和林雁行深夜通话的场所。

    熄灯时间早已经过了,但他知道舍友们都没睡,有的打着手电在被窝里背单词,有的仍在应急灯的照耀下伏案疾书。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时间真正成了金粒,从指缝落下来,弹跳四散着来不及捡拾。

    所有人都舍不得时间,但又盼望着它早些逝去,因为这种日子实在是难熬,没有停歇,没有变化,没有快乐……对陈荏而言,没有林雁行。

    死水一样浓稠的日子。

    陈荏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叫做《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他不要姑娘,只要林雁行。

    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思念林雁行,难以言喻的疼与爱像翅膀一样从体内伸展出来,包裹着他瘦削又优美的脊背。

    思念是英语单词里的每一个重音,是落在纸上运算符号,是公式里不容置疑的判断,是背不完的古文和诗词……

    几回魂梦与君同?

    犹恐相逢是梦中。

    想你了,我真想你了,你带我走吧。

    “给我一个林雁行……”他轻轻地说,“还有两个月,快了。”

    ————

    四月上旬一模,五月上旬二模。

    两次模拟考试陈荏的成绩都稳定在年级前五,如果高考发挥正常,填志愿时不出现失误,他必定能进985大学,而且是拔尖儿的那种,但T大不敢打包票。

    T大远在京城,对于京师子弟而言门槛或许低些,对于外省考生,那真叫高不可攀。

    二模过后,管老师也进入了冲刺阶段,陈荏所刷的题都得经过他手,确保既有覆盖性,又有针对性,用他的话来说:题海泛舟数载,该考虑上岸了。

    此外管老师还得照看吕霞——别忘了这丫头也考大学呢。

    当然她考试的难度比陈荏低多了,加上本省职高统考的时间历来比普高早,所以她比陈荏早上岸几天。

    吕霞着实辛苦了,她原本是个精力充沛、没一刻肯歇下来的姑娘,这一年由于长时间坐在桌前不动,胖了十来斤,远远观之面若银盆。

    好在她五官不错,所以居然生出点儿薛宝钗的调调,和陈荏那病恹恹的样儿形成鲜明对比。

    陈荏也不是故意病恹恹,他的学习强度至少是吕霞的两倍。

    五月中旬,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天,周日下午,陈荏被喊到林家吃饭,林家保姆李阿姨每周一次给他补充营养。

    林雁行仍然在老爷子家蹲班房,两个老师(叫管教也行)成天到晚跟着,严格控制他与外界接触的时间。

    有时候老爷子心情愉悦,礼拜天就放他出来,让他回家和亲人团聚,陪陈荏吃顿好的;

    有时候心情差,那就关他禁闭,除了锻炼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不许出房间。

    心情好与不好则取决于林雁行的表现,如果他今天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任务,老爷子就高兴;完不成,老爷子就生气。

    老爷子原本就对林雁行放着正道儿不走,要去考什么唱戏学校(?)颇有微词,此时生米都快做成熟饭了,只得提高对孙子的要求——必须文化课过关,不能丢老林家的脸。

    过关分数还不能太低,低了也是丢脸!

    老爷子为此还专门弄来一张椅子,以前派出所审犯人用的,上边有小桌板,桌板上有锁,把林雁行抓来往里面一锁,任他孙猴子转世或是闹海哪吒,也只能埋头写数学题。

    这个礼拜天林雁行没能回家,八成又被锁着了,就算没锁椅子上,也得锁房间里。

    见不到林雁行,陈荏微觉失望,但也不能怪谁。

    今天李阿姨又给他烧了四十头大辽参,而且一烧一盆,硬逼着他吃下去。他吃了两根觉得实在觉得不行,都塞到喉咙口了,正央告呢,小徐总回来了。

    小徐总一见海参就犯恶心,估计以往没少被李阿姨塞,于是跑到厨房盛了一碗粥喝,边喝边漫不经心说:“下礼拜明姐就回来了。”

    李阿姨不屑道:“她回来干嘛?”

    小徐总说:“陪林雁行高考呗,毕竟那是她亲儿子,顺便和林总办离婚手续。”

    李阿姨啐了一口:“早他妈该离了!”

    明姐,方明明,林雁行的妈,在林家人眼里就是没心没肝、不负责任的代名词。

    林雁行生下来后她就没管过,到儿子六岁时她坚决出国,先是周游世界,后定居瑞士,house位于在风景如画的阿尔卑斯山下。

    她弹钢琴,搞沙龙,办音乐会,恋爱旅行写作还爱好摄影,自由得像风一样,唯独不记得自己有家庭有孩子。

    林雁行完全扔给林总,林总忙不过来,抓了小徐总又当爹又当妈。

    小徐总以前最怕陪林雁行写作业,陪着陪着血压就升上去,好几次在脑梗边缘徘徊。

    有一年学因式分解,林雁行那小猪脑子上课听不懂,回来怎么教也不会,小徐总气得在家里撞墙,指名道姓地骂方明明,说这都是替你受的罪!

    林总在旁边帮腔说骂得好,那女的不是个东西!但你让她教她也不会啊,睿睿加油,哥给你买保险……

    话说回来,林妈和林总分居也不全是她的错,林总也有责任,说白了就是合不来,两看相厌。

    明姐是那种典型的艺术家性格,受不得一点束缚,脑子里的想法都是形而上的,都浪浪漫漫的,林总比较务实。

    ……而且霸道,也就小徐总能够忍他。

    但林雁行和他妈的关系却不错,一放寒暑假林雁行就往艺术家妈妈那儿跑,两人结伴满世界玩去,最多再带俩保镖或者明姐的小情人。

    什么威尼斯啊巴黎啊,那都是大路货,没意思,这母子俩是什么地方凶险就往什么地方钻,比如南极北极冰川火山峡谷无人岛原始森林……

    所以他们关系能不好嘛?林雁行在家里被管得严,一朝到了外面,亲妈也不问他学习,就成天带着他玩,那他还不跟撒欢狗似的?

    但客观上来说,明姐展示给林雁行的世界精彩纷呈,比林家提供的丰富多了。

    老林家能给啥啊?给点吃的喝的用的,老爷子给张审讯椅什么的。

    陈荏听小徐总说林雁行妈妈,越听越觉得这阿姨绝没有坏心眼,只是开朗散漫,游戏人间,就过日子而言相当不靠谱。

    陈荏问:“她爱林雁行吗?”

    小徐总说:“应该爱的,但又忍受不了带孩子的琐碎,其实林雁行六岁之前也不跟着她生活,而是跟着林家老太太,明姐当时跑到云南去住,天天对着洱海喝茶弹琴,一年回来几次。”

    陈荏说:“她挺怪的。”

    “是怪,她艺术家嘛,普通人遇不上。”小徐总说。

    小徐总和明姐的关系还行,反正比林总跟她好,后两位见了面连架都吵不起来,当真陌路夫妻。

    陈荏没碰见林雁行,只听了一堆林雁行妈妈的故事,怏怏不乐地回了学校。晚上熄灯后他给林雁行打电话,那边关机,估计手机又被没收了。

    他只得发消息,过了两天林雁行才回,说荏哥啊,再不考试我要死了,要被这帮老师X死了!

    陈荏问:你复习得怎么样?

    林雁行说:不知道,但赶紧他妈考吧!早晚都是一刀,给个痛快!

    林雁行疯了似的盼望考试,陈荏也是,人人都在巴望着,恐惧、不安、紧张,又兴奋,什么都无足轻重了,时空里只剩下那三天。

    高考迫近了。

    黑板上的倒计时由20天变成了15天,再到10天,8天,6天……

    倒数第四天快下晚自习了,小徐总突然给陈荏打了个电话,问:“你看见林雁行了没有?”

    陈荏颇觉奇怪,首先小徐总往常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其次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林雁行,那人又被老爷子锁了,堪称与世隔绝。

    “没有。”

    小徐总问:“他今天联系过你没?”

    “昨天晚上打过电话。”陈荏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没怎么,你好好复习。”小徐总说,然后挂了。

    陈荏继续百~万\小!说,但心神不宁,放下书就去找管老师。

    管老师正在办公室外和谁通话,见陈荏来了连忙挂掉,支支吾吾的。

    陈荏问:“是谁?”

    管老师反问:“上课时间你过来干嘛?”

    陈荏问:“是不是小徐总?”

    管老师不会撒谎,一问就露馅。

    陈荏又问:“是不是林雁行出事了?”

    管老师打量他,见他脸上已经蒙了一层灰气,便回答:“没有,瞎说什么呢!”

    陈荏问:“那怎么了?”

    管老师权衡了一下,觉得不应该瞒他,也瞒不过。

    “不是林雁行,是他妈。”管老师说,“他妈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说是回国陪儿子考试,却又不好好在酒店呆着,一个人跑去远郊的山上玩,早上九点多就出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人也联系不上,你说这种天气她跑出去干嘛呀!”

    陈荏望向窗外,只见大雨如注,但夏天的雨都是阵雨,早上明姐出门时还是晴天。

    山间,落雨,夜晚,迷路,低温,遇险……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出人命。

    陈荏问:“林家报警了吗?”

    管老师说:“报警了。那山我去过,所以小徐总一会儿来接我,我也去帮忙找找。”

    “你去过?”陈荏问。

    管老师说:“就是咱们学校军训的那座山,年年军训我都跟着去,虽说不算熟悉,但总知道几条路。啧,眼看着还有几天高考了,又出这事儿,林雁行那妈真是奇葩!”

    陈荏才不关心林雁行那尽添乱的妈,他只关心林雁行,皱眉问:“那小徐总刚才为什么问我有没有见过林雁行?林雁行去哪儿了?”

    管老师叹了口气说:“林雁行他妈丢了,与她一起回国的朋友等到天黑都不见人,就到处打听,打听到林老爷子家,让林雁行听到了,于是那小子也不见了,想必是找他妈去了。所以小徐总和林总都心急如焚,要光是林雁行的妈出事,他俩估计没这么着急。”

    陈荏的心狠狠抽了一下,手扶住管老师的办公桌角。

    他咬紧下唇,片刻后松开:“小徐总什么时候到?”

    管老师看手表:“大概还有十分钟,他得组织人手搜山,那山不高,但林密路滑,今天晚上找不着人就危险了。”

    陈荏说:“我也去。”

    管老师断然拒绝:“不行,还有几天高考了,你得呆在学校。”

    “我要去。”陈荏坚持。

    “不行!”

    “让我去,管老师!”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凑什么热闹?”

    “我是凑热闹吗?!”陈荏怒道,“你觉得我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教室里坐着?!我得去!我他妈得去啊!!”

    管老师愕然地望着他,只见其胸口起伏,瞪红了双眼。

    “荏儿……”管老师吃吃地说,“你……你别担心啊,林雁行没事!警察那边都看到监控了,他从老爷子家跑出来之后,回家偷开了一辆车往山区去了,那车是一辆跑车,很好找……”

    陈荏打断:“那是辆黑色的车,他自己的车,在这漆黑如墨的大雨天不好找,况且咱们是找车还是找人?”

    “荏儿,”管老师央告,“你不要……”

    陈荏说:“等我,我去拿把伞。”

    “陈荏,没几天你就要进考场啦!!”管老师吼。

    陈荏转身,雪白的面颊背着光,只看见他那清丽的鬓角,过长的发丝从那里散落下来,带着些雌雄莫辨的美。

    他说:“我去接林雁行回来。”

    这么多天了,他连剪头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现在他要去搜山了。

    管老师追着他,喊着他,拽着他,拦着他,但没有用,他活着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为了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