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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荏抓起毛巾肥皂跟上:“哎,林雁行,我听说初中时有女孩儿为了你约架……”
他眼睛余光看见一个身影,立即截住话头:“郁明!”
郁明刚经过更衣室,闻言浑身一抖。
“洗澡啊?”陈荏打招呼,“你要提开水吗,我帮你带一壶回去?”
郁明畏惧:“嗯……谢谢……”
陈荏还想说话,被林雁行拉住:“走吧,吃了饭还得上晚自习呢。”
两人穿戴停当,直走到外面,林雁行迟疑开口:“你要是想换宿舍,我帮你跟老师说去。”
陈荏莫名其妙:“谁说我想换宿舍?”
“你那舍友郁明,我估计他最近够呛。”林雁行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人看他不顺眼,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奇怪了,那些事儿我也没对别人说啊,他们怎么都摆出一副要替我出气的样子……”
电光火石间,陈荏明白了。
他明白了一件事,就明白了所有!
他猛地攥住林雁行的手腕,抬起眼森冷地问:“今天在植物园郁明掉进河里,是他自己失足,还是有人推他下去的?”
林雁行说:“我不知道。”
他赶到的时候,郁明已经在河里扑腾了。
“你怎么了?”他纳闷于陈荏的反应,那小脸苍白的,都快赶上白墙了。
陈荏还能怎么了?他痛恨校园暴力呗!
那一瞬间他对十一中失望透顶,对高一1班失望透顶,觉得这帮孩子都没救了,过去欺负自己,现在又换了郁明,不欺负人就不能活是吧?!
他问林雁行:“你听郜山说的?”
“嗯。”林雁行说,“我听他的意思,大家也没拿郁明怎么样,就是背后编排两句。”
陈荏冷笑:现在没怎么样,发展下去就不一定了。
十五年前,他也是从开始被人排挤,到被当众辱骂殴打,最后在学校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这不对。”他说。
“是不对。”林雁行说,“就算郁明有意害人,苦主也是你和A老师。你俩都没反应,其他人却群情激奋,这叫越俎代庖。”
陈荏不语。
林雁行继续:“但是他们也没说错,郁明这人不地道。”
陈荏忽然拔高嗓音:“不地道的人多啦!等你长大了到社会上看看,人人都他妈不地道!什么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嫖的卖的,郁明这样的连条虫都不算!”
“欺负同学就是欺负同学,别几巴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什么怎么不欺负别人偏偏欺负你,因为你他妈不地道!我操.他们妈的,欺负人还有理了?!”
“以为围着骂两句没事,打两下也没事,这他妈是会害人一辈子的!谁他妈下回让我打一个试试?我打到他们亲娘老子都不认识!!”
林雁行被他震到了:“……陈荏,你……”
陈荏也知道自己反应太过了,不管怎样,林雁行永远不可能参与霸凌。
虽然成绩不算优秀,但他属于地位顶尖的那拨学生,不需要通过霸凌同学来获得支配感和认同感。他也绝不会恃强凌弱,那太低级了,他做不出。
他可能会对实力差不多的男生抡拳,但那不叫霸凌,叫干架,参与的人多了叫茬架。
自己不该冲他吼的……
“……”陈荏用哆嗦的手捂住了嘴。
“陈荏,”林雁行低沉地说,“不管他们怎样,我不做那种事儿!”
陈荏抬眼看他,眼睛里有血色:“对不起啊,我声太大了。”
林雁行说:“没事,你……”
突然,陈荏往回走去,脚步急促。
林雁行跟在后面追,他那双长腿一迈开很容易就能追上,可居然没胆和陈荏并排,陈荏这一系列情绪波动吓着他了。
陈荏在他心中是个挺早熟的人,完全看不到一般青春期男孩身上的咋呼劲儿。
虽然陈荏很多时候嘴里不干不净,甚至把他也带坏了,但那种通透和淡泊是装不出来的。
但现在陈荏不淡泊,有点儿肃杀。
陈荏扭头说:“林雁行,你先吃饭去,我找郁明说点事。”
“什么事啊?”林雁行傻傻地问。
“晚自习等我。”陈荏说罢,朝澡堂快跑而去。
郁明一个人缩在墙角的莲蓬头下,水开得小小的。
陈荏故意敲木头隔板,郁明惊惶地抬起头。
“你怎么……”
陈荏说:“我听说了。”
“听……听说什么?”
陈荏说:“我就给你一个建议——别怕。”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懂。”陈荏说,“这是个越来越严重的进程,你越是怕,对方越嚣张。”
“我……我没什么事啊。”郁明不肯承认。
这个年纪的男孩多少有点虚荣心,被人排挤可算不得光彩。
陈荏也不戳穿:“行,没事就好,就当我听信谣言吧。”
他拍拍隔板要走,被郁明喊住。
“陈荏……”郁明问,“我是不是挺讨人厌的?学校里有人在传我的坏话。”
陈荏说:“反正也不讨人喜欢。”
郁明问:“那如果不讨人喜欢,该……该怎么办?”
陈荏看着他。
十五年前,陈荏比这更不讨人喜欢,他内向,怕生,瑟缩,看人时鬼鬼祟祟,做事时偷偷摸摸,说话总含在喉咙口,笑起来都一副惨样儿。
可天生讨人喜欢的太少了,十一中也只有一个林雁行。
“还能怎么办?”陈荏淡淡说,“难道就不活了么?”
郁明问:“那……我就让他们骂几天,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吧?”
陈荏皱眉:“你怎么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他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在植物园落水里,是你自己掉的,还是别人推的?”
郁明讷讷:“当时我经过一条小木栈道,周围人挺多的,好像有人挤了我一下……”
“是谁?”
“没看清……”
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十多个高三男生同时冲进浴室抢水龙头,他们干什么都争分夺秒,好似洗澡浪费了几分钟,高考就得少考几分。
陈荏和郁明都被他们挤到一边,再也不方便说话,陈荏退了出去。
晚自习课间他见郁明出去上厕所,便跟上将其半道拦住,说:“你往后少喝点儿水,尽量课间——尤其晚上——不要单独进厕所。”
“为什么?”郁明问。
因为你有可能在厕所被人一巴掌扇到地上!
“你以前在学校受过别人欺负没?”陈荏问。
“没有,”郁明说,“我不爱惹事的。”
“那你现在惹上了。”陈荏说,“走吧,我陪你上厕所。”
他猜得一点没错,郜山等几个男生正在厕所里呆着,倒不是专程来等候郁明,而是来抽烟。
高中男生抽烟并非稀罕事,尤其在当年。
尽管学校明令禁止,但只能管住公共场合,比如教室、图书馆、食堂;其他相对隐蔽的场所,比如教学楼天台、操场角落、男厕所等等,少不了有男生偷偷揣着烟盒打火机跑去过瘾。
学校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对那些高三的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儿,觉得抽烟如果能让他们提神减压,那就抽呗!
郜山他们蹲在厕所角落,那儿被戏称为“吸烟角”。
一见郁明进来,郜山便“嘿”了一声。
郁明原本就怕他,赶忙把脚缩回去。
郜山便叫道:“哎郁闷你别走啊!往常你是耗子精,今天进化了,成水耗子精了,那水底下有什么特殊风景,给哥几个分享分享?”
话音刚落,一起抽烟的男生们哄堂大笑。
这时候陈荏进去了。
郜山立即止住了笑。
他有些忌惮陈荏,倒不是陈荏本人多厉害,而是林雁行对这个同桌太好。
林雁行一点不藏着掖着,对谁好,就好到上天,看着都有些肉麻。若非陈荏是个男孩儿,郜山简直怀疑林雁行喜欢他。
陈荏很自然地走到便池旁,郁明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出去后,有人说:“耗子精想什么呢?白天才被人整治过,晚上还敢跑来上厕所,以前初中时我们收拾人都在男厕所里。”
有人回:“人有三急,耗子也有三急,可不是尿憋的。”
郜山问:“谁白天整他了?”
“就4班那伙。”某人说,“A老师是4班赵盛的未来姐夫,原本上个月就该和他姐姐订婚,结果一下骨折了,连酒席都没法办,他姐气得在家哭呢!”
郜山骂道:“郁明这死耗子害人精!”
另外一人说:“可惜,要不是边上有人,我嗞那姓郁的一身!”
“你恶心不恶心?”
“不恶心,耗子精才恶心。”
郜山踩灭烟蒂:“我就纳闷陈荏干嘛和他混一起,他军训时把陈荏害多惨,你们都不知道!”
“偶然碰上的?”别人问。
郜山说:“但愿吧。如果陈荏拦着,咱这灭鼠行动就进行得不顺利了。”
其余人笑起来:“就那姓陈的小矮子?他敢!”
——他是小矮子,可有林雁行撑腰呢。郜山这话没说出来。
陈荏和郁明出了厕所,到了无人处,陈荏问:“你看到了吗?”
郁明点头。
“你小心点儿吧,往后记得少落单,少出教室。”陈荏说,“虽然在教室里也可能受气,但老师的眼皮底下他们不敢太猖獗,到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提到老师,陈荏又说:“还有老师那边该交的作业你要交,该上的课要上,别让老师当众训斥你,会推波助澜的。”
郁明委屈地说:“可我明明交作业了,但是也不知是谁给我扔了。我都发现好几次了,就扔在教室纸篓里……”
陈荏冷冰冰一笑:“是么?”
他心想这帮死孩子果真只有这么几招,过去自己的作业遭殃,现在是郁明的。
“那你亲自交到老师手上。”
郁明惊道:“我……我不敢!”
陈荏瞪他一眼:“不敢也得敢。你得抵抗,不能忍着,别以为忍气吞声他们会放过你,你不想退学吧?”
“他们要逼我退学?不至于吧!”郁明惊叫,“可……可A老师摔断腿明明就是意外啊……”
陈荏不耐烦地打断:“都什么时候了?别解释!越描越黑,说实话连我都不信。”
“既然不信,你为什么帮我?”郁明问。
“我不是帮你。”陈荏说。
他在帮自己,十五岁的自己。
他自认后半生还算坚强,对生活中的坎坷不说应付得游刃有余,至少也能咬牙扛过,没怎么开口求过人。
他以为心够硬了,结果还是见不得这些,少年时经历的嘲笑和侮辱太刻骨铭心,让他至今仍耿耿于怀。
虽然他长大后很少回忆校园生活,就算想起来也付之一笑,但那是因为脱离了学校的环境,旁观者清。如今他不是又回来了么?
第二节自习课时他趴在座位上,情绪不高。林雁行等到带课老师出去,就轻拍他的肩,他没理。
林雁行便捏着他那细皮嫩肉的小瓜子脸强行转过来。
“操!”他小声骂道,“我要是脖子稍微硬一点,就他妈被你拗断了!”
林雁行也极小声:“你和郁明去哪儿了?”
“陪他上厕所。”陈荏没好气。
“为什么?”
陈荏抬起身子看了一眼郜山方向,又伏低:“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郜山那几个人在男厕所里等着呢,我要是不去郁明就惨了。”
林雁行问:“你干嘛为郁明出头?军训那些事儿你不计较了?”
陈荏说:“这话你也说过——我要是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林雁行拧着眉头,眼睛里情绪很复杂,教室里煞白的灯光从上往下打着,在他高挺的鼻梁下堆出阴影,显得分外严肃。
林雁行不太露出严肃的表情,他傻的时候居多。
“有些事儿我没做过,但是我见过。”他轻声说,“你别明着和大伙儿过不去。”
被霸凌的孩子之所以越发孤立,就是因为愿意施以援手的人也会被打入另册,如果陈荏和郁明走得太近,不多久便会被波及。
“担心我?”陈荏问,心想我这明星养成成功了啊,儿子知道心疼爹了。
“废话,”林雁行说,“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惹祸上身啊。”
陈荏趴在胳膊上笑了,羽扇般的睫毛温柔眨动着,他凑到林雁行耳边问:“你知道我和郁明有哪儿不同吗?”
“哪儿?”
陈荏说:“我会炸刺儿。”
林雁行脸一板:“别胡闹!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郜山一个人能打你三个!”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陈荏继续笑,“想收拾我,没那么容易。”
“……”
林雁行突然又拧着他的脸蛋用力扭回去。
“我他妈不要看你了,不听话看着来气!”他怒道。
顿了一会儿。
“……陈荏你没事吧?”
“真脖子扭了?”
“疼不疼?”
“我手上这么大劲儿?”
“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爸认识一个正骨医生,要不咱俩现在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