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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无力的狂奔已经无济于事。
在文未哭着花声之后,说出那句让他去救人的话时,示期已经口吐暗红血倒在灵文床边。而灵文浑身颤抖,强撑着精神坐起身子,准备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我凭什么相信你?”
一文浑身被恐惧弥漫,若是文未刻意要示期活着,大可早一些说出。显然这个人并非真的要一文去救人。反问既出,没有回应也好有所结论也好,时间并不会等待任何一个人。
倘若跳脱出人与宇宙的关系,从人的本识开始成长,直至种子灭亡这漫长的时间长轴来看,出生到死亡仿佛是固定的进程,结局注定都是一样的。文明是岁月的沉淀,还是岁月成就了文明,人在生与死中间的挣扎,正是这样挣扎,增加人活着的厚度的过程。只有面临身体即将衰绝,人才会真正去寻找生的意义,也正是在这一刻,灵文才真正理解了那位素未谋面的人——落野西月。
耳边不停有人提醒你时间所剩无几,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这些人之中,甚至有些是所谓的朋友。对时代的背叛是顺从内心,对命运的顺从则是无尽的痛苦。只有跳脱出这些,才能知道,在一个既定的死亡路线中求生,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神女身份,一个闪光的标记吸引无数的注视,眼睛不再是单纯的眼睛,嘴巴不再是单纯的嘴巴,手也不再是单纯的手。在自身毫无权力,众生感受不到苦难之时,说出的话会变成贪婪,做出的事会变得出格。稳定的时代不需要一个人诉苦,是非对错在这些人眼中从来没有那么重要。
浮于表面的真相和深藏内心的种种痛楚,究竟哪一个更值得在有限的时间里去追求,真的有答案吗?她口中的没有未来,为何一个人会没有未来,为何不能尝遍世间所有滋味后,再谈死亡?灵文在一瞬间思考了很多,漠视和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连自己身上的痛苦都无法直视,又怎能看到众生的痛苦呢?
就让这个世界更加混乱、更加错误、更加痛苦吧,如若不然,那便让这个毫无缘由虚妄的要死要活的世界变得真实起来。真实对应真实,虚妄对应虚妄,一旦让真实与虚妄相对,答案便被掩盖了。要拨开重重的迷雾才能看到真实的自己,真实的他人,真实的世界。
示期眼神中的质疑猜疑大于爱意,可能还是残存着愧疚之心,可能还是有父子情,他还是会细细地抓着灵文的手,呼唤着灵文名字,说着未来更好将来如何的话。可当面对兽界和荒界之间的关系,即便是父子,即便是双方各知对方心事的前提,那双还含有温情的手还是会在一瞬间撤离。这就是权力和道义的诱惑。对于所谓成功的渴望,眼前这位父亲远超灵文的想象。
或许是得不到所谓的大义了,眼见着文未无计可施,示期的双眼更多的功利和狠毒让灵文害怕。两人说话之间,故事像是回到了六七年前那个夜晚,他还是会义无反顾不顾灵文的死活,为了自己的名声。过去不是虚妄的过去,忘却不能解决未来的事情,那是存在现实中深深刻痛自己的存在。
过去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历史不是虚妄的,荣坛山必须落下。生灵承担着这些罪过,搅动风云滥杀无辜之人还苟活着,乱世之后还要掌权。这不是我想要的。灵文想到一文还有懵懂稚嫩的脸,眼泪忍不住流下。自己拼死也要护着的人,手上一旦沾上不干不净的东西,要想回头就难了。
示期关切的话还是会说,灵文只能说是浑身疼的难受,疼得撕心裂肺。李靖在塔不在手边之时见三太子匆匆赶来第一反应都是——三太子要报仇,父子之间猜疑进行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温情可言?
“父亲,我该吃药了。”
床前摆放着一碗如墨般漆黑的药水,两人的目光停留在碗中。示期端起碗,准备亲自喂着儿子吃药。十多年了,这种情景如同埋在记忆深处的尘埃,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得快要模糊不清了。那若有若无的爱,就像风中残烛,在爱与控制的边缘摇摇欲坠,仿佛窒息与呼吸之间存在那一寸狭窄的天地,短暂而又温暖,清晰而残酷。
“父亲,这药是不是很烫?是不是很苦?”
是啊,灵文虽然聪明超出常人却还是个孩子,他从小就怕吃药吃苦的东西。他只是一个孩子,还是自己的孩子。一文年纪那么小,灵文向来都做惯了兄长的角色,对弟弟爱护有加而已。灵文浑身颤抖,泪水流下,示期为之动容:“为父替你尝一尝。”
示期喝下一勺,微微笑道:“不烫了,不苦的。”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刹那的微笑之中。看不到那浮尸遍野,看不到那死亡近在眼前,又有谁能切身体会呢?父亲,我再陪你走一段。
一种执念,如蛆附骨;一种贪婪,无药可医;一种无奈,刻骨铭心;一种不甘,深入骨髓。所有的一切,都化成眼前这一碗苦药——摔在床上还剩下半碗的毒药。灵文捧着半碗毒药,浑浑噩噩一一笑,而眼前能解决这场闹剧的,只有你了。“神女西月,敬你一杯。算我也有一份功劳吧。”
地牢外脚步声慌乱如麻,哀嚎声四处响起。文未的双眼呆滞,说道:“逃吧。隐吧。翕隐战神。不顾一切也要你干干净净的,你还不懂灵文殿下的心意吗?”
一文遏制住一股难以抗衡的恶心,即便出于本能觉得面前这个人并不希望自己隐匿于世,却又被他言语中自始至终无数的恶意加持。将大牢之外发生的所有事情以一句“都是灵文殿下为了你的心意。”加之在一文身上。将一切都以一种关切的态度加之为一种不明的恶心之中。不是无心之人,不是虚妄主义之人,不是能置身事外之人,又怎能不因此受到连累?
若是顺着这人说的话去隐忍,虽是顺了二哥的心意,却也伤了自尊。让这个世界变成如今模样的人正是前面的人,还敢在此挑拨,还敢——
一文周遭的风再度盘旋而上,一人急匆匆冲了进来,即便心中有数,却不料还是被一文的风伤到,呕出一口不明状,他说道:“兽主和二殿下殁了。有人在二殿下的药里下了药。”还有谁下药呢。当然是灵文自己。一文最清楚灵文的性格,快准狠绝都是掩盖在凄惨且瘦弱身体下的本质,他确实是为了保全自己而下了死手,死也要带走一个。
这人是灵文身边的跟班,他不顾生死也要前来,是要做第二个猎手,说下药之人正是面前的文未老君。混乱当局事实并不重要,但将一个人推出去做替死鬼,一来让灵文也能摘除全部的嫌疑,二来铲除异族,是面前这个人能做到极致的选择。
一文周遭的风控制不住四窜,文未靠在栏杆上略有失意。那人再度开口,口口话话都是希望一文能将矛头针对上文未老君。迟迟等不来一文一句回答,干脆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要一文主持此事。他被风伤到喉咙干涩,咳血在地。一文收起了风,准备离开。
文未问道:“为何不按他说的做?”
“我不是你,我也不是父亲。二哥当初就是那个被推上当替死鬼之人,难道我也要推上一个与之无关的人上去受死吗。”一文难以遏制浑身的悲恸,哭的像一个孩子,“你就是这样控制花声的吧?被我发现了?所有的关切之中夹杂一些恶意,所有的鞭策之中夹杂一些控制和爱,所有的权势和能量面前将其打压,你玩弄他至今,他还未醒悟过来。想不到吧,我不会依照着你们设定好的路,沿着恶魔的路走下去。如果二哥选择就是如此,我尊重他的决定。”
“你果然很聪明。”文未说道,“当初文玖也是这样聪明。”
一文转身欲再度离开,灵文身边的那个跟班却苦苦哀求,他抱着一文的双腿,如泣如诉道:“小殿下,灵文殿下为你承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他英勇无畏,坚决果敢要做这件事,为何不能给他留下一个好名声。弑君弑父,难道你想让他的后代如同荒界神女一般,只能四处逃窜被万人唾弃吗?若非文未老君的到来,兽界何曾真的介入三界之战之中?若非他多次煽动兽主要开启结界,灵文殿下忧心万民,让小殿下您去前线,至于后续又何必前往前线再受苦寒以至于病情加重?他整日整夜忧思不断,不都是为了兽界百姓筹谋?为了小殿下筹谋吗?即便小殿下并不领情,可想过宇文殿下归来,可会给我们这些人好过?小殿下,你这一走,兽界必定会再度陷入混沌之中。”
门外来了几人,他们不顾面前的一文,一人一边将文未架起来要走,文未惨败一笑,对一文说道:“我还有话说。”
“可由不得你多说了。”门外走进来一个白发老人,听絮长老。
“文未老君下毒杀兽主和殿下,罪不容诛!带走!”两人见听絮来了,拖着文未要走。文未双眼直视着一文,一文喊道:“等等。”
“小殿下,你可知他的罪过。”听絮本以为一文会果断同意,却不料事与愿违。这种事情多说无益,快刀斩乱麻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一文用不容置喙地语气,说道:“你们先出去,我亲自带他出去。”
灵文的跟班见此以为一文是想亲自动手,他答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听絮还有些迟疑,他解释说道:“小殿下,眼前不是该犹豫的时候。”
“我知道了。”他转头看向听絮,坚定地说道,“快马书信让乾雨战神回来一趟,我有事与他商榷。”
听闻此言,听絮断定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文未老君,并且有与长子宇文一决高下、争夺兽主之位的意图,心中不禁窃喜。兽主的法术并不高深,长子宇文亦是如此。荒界之所以能长治久安,与眼前这位霸道的荒主所拥有的强大力量有着莫大的关系,震慑一方的德行远远不够,话语传达不到的地方,都需要用能量来平息所有的叛乱。听絮原本看好灵文,只可惜灵文身体如此孱弱。但见一文能量如此卓越,他如获至宝,决心要将其推上高位。
于是带着众人果断离开,表示并不会走远,但不会干涉他任何的举动。
文未老君倒在地上,呵呵一笑,说道:“你猜西月现在在想什么?”
“她定是不愿荣坛山落地那人,却也知道九尾族不会不让荣坛山落地。她在想一个万全的,不伤害生灵又能让荣坛山落地的方法。”
“她向来都如此贪婪。”文未说道,“我给了她很多次很多的选择,她总不愿意去选。她总要另辟蹊径,以为能从中出逃。事到如今,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也想着一个万全之策。你很了解她?你确实比花声更了解她。”
一文有些无语了解这个词,荒崖之下的村寨之中作为交换,西月告知她的计划了而已。当面对追问,西月则表示:历史不是虚无的过去,是真实发生在过去所有人身上的历史,每个人带着历史的印记来到今日,她也不例外。烙印在九尾雪狐族身上,烙印在狼族上的所有痛楚都不会随着漠视而消失,有人记得伤痛,就会有人受伤。贪婪又如何,求生有什么错。逃跑不是懦弱,反抗不是叛逆。加之身上所有的负面,都抵不过一个想活着,想要爱的真实的人。
“这些你为何不告诉他?”一文看着水中沉睡的花声,吃力地咧嘴一笑。
西月坐在水边,痴痴地看着水下的面容,呆住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