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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卫伋作为卫国信使标志的白色牛旄,收入口袋里,冲极乐点点头。
他将卫伋扛起来放在屋里的床上,又命我们事前安排好的人守在周围。
“信准备好了吗?”我问。
极乐点点头:“刚刚已经吩咐人送去了宫里。他们当以为卫伋已经连夜出发。另外两路人马也已经准备妥当。”
我笑着重新束起头发:“到了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你居然很高兴的样子?”极乐瞟了我一眼。
我嘿嘿一笑:“作为一只天天被追杀的半妖,但凡有任何机会可以反杀。哪怕是幻境,也是让人开怀的。”
他没出声。
“怎么?”我觉得极乐有没讲出口的话。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就是觉得你若真是只纯血的妖,兴许也有可能变成一只可怕的大妖吧。”
这算是一种夸奖吧,我哈哈大笑。
出城的路先有一段大路,再转水路,沿着黄河一路向东。
卫伋和卫寿在朝歌各有几路亲随。
我便将这些人集结在麾下,分成了四路人。两路守在朝歌的宫城外。两外两路分成一路轻装骑兵,远远地跟着队伍,另一路是弓箭手,提前出必就在陆水相接的地方。
这样任何处偷袭都防备完善了。
白旄在队伍极显眼的位置。风吹过,将它漂漂洒洒地扬了起来。
沿途的百姓皆知那是公族的标志,纷纷避让行礼。
我沿途看着铺了一地的恭敬的后脑壳,公族的视角又高阔又寂寥。
在车上,眼看着熙攘的城镇,一路看到人烟稀少的荒郊,直到临上船的时候盯过来的,沉沉的杀气。
那路人看着都是粗布衣衫的河贼,但行动指示训练有素,但凡眼睛清明点的,一看便知是行伍中人假扮的。
我依照约定向潜藏河边山涧的弓箭手摆了摆手势,然后俯首进船。
招呼极乐坐下,我给他倒上一杯茶。
抬头一看,他正捏着剑警戒不安地在门口向外张望,回头看我:“你就真这么淡定,这虽然是我的幻境,却不能掌控所有走向变化。”
“坐下喝茶吧。这是你的幻境,却是人族自己的杀伐。我们再紧张,此刻至多也不过再个肉博拼命的人罢了。”我凑在杯口嗅了一下,冲泡的香气仍然十分怡人,“我们做了十成的准备,成败此时已不在我们了。”
他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下来。
砍杀声起。
要窗外摇曳的人影倥偬中,时时传来博杀的声响和血液飞溅的痕迹。
极乐喝着茶,时时还透过茶杯缝打量我。
我知道他终是不心安。
“有时候我有些看不透,你的冷静与你的年龄并不相符。”他半响说了一句。
“按人类的年纪也许是嫩了点儿,不过按妖兽的命数,十五年一轮和生死劫,我已经算得步入暮年了呢。”我托着脑袋算了算。
外边慢慢安静下来,我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起身向外走去。
几个被活擒的人被一溜按着跪着,还有在远离继续追赶散兵的人。
遥遥看去,逃窜的贼人里竞然看到了庆克的身影?!
果然这两个人即使到了幻境里也非等闲之辈。我冲极乐示意:“没想到庆克和齐太后会成变数,还是抓回来吧。”
他点点头纵身飞奔而去。
我押着这几个活捉的人,回到岸上。
追杀的贼人几乎尽数伏诛,余下的局面也在掌控之中。我跃身上马,准备即刻踏上返回朝歌的路。
黑云涌起,一道银光闪过,前一秒还被牢牢押在队伍里的俘虏,已经齐刷刷地在喉咙处涌出血来。周围兵士莫名所以然地张望着,十分惶恐。
他们摸着自己脖颈处的热流,睁大了眼睛缓缓地倒下。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的颈口有蠕动的小黑点在迅速扩大。
小黑点迅速像吸饱了血的蚂蝗迅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团一团的蛹。
这画面何其熟悉。
我惊住了,却又忍不住停在原地思索,我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过这些奇异的虫子。
直到有几个蛹马上要破茧而出什么东西,我才意识到,这是尸虫啊!这是我在宣姜的墓里见过的尸虫!
只是我见过的已经在宣姜的遗骸里沉睡已久,与这样人类新死便被种上己蛊的情形截然不同,是以一时之间竞然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人的幻境里怎么会重见雌雄杀神的尸虫?
此刻出现又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在卫伋和卫寿的死里,还有神的干预?
我扭身四处察看,想知道到底是我遗漏了什么。
那些迅速破萤而出的尸蛹里,浮起一股妖治的蓝色的雾气,像一张网,又似一排手,狠狠地攫住了人的精魄在往外拉。
这是一个奇异而恐怖的景象。
我头一次看到,竟然有人能凭借尸蛊之力,强行控制和攫取亡者的魂魄。
是了。宣姜会化成飞头蛮,也与这尸虫和雌雄杀神有莫大的干系。只是没想到这位酷爱杀戮的神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也侵入到了这个幻境之中。
那个被强行撕扯的灵魂惨叫着被尸虫从肉身里抓起,毫无反抗之力。
然而在他们离开身体的一瞬间,便一个个如泡沫幻影般,破碎消失了。
“真是奇怪了?这还是头一次有我吸不到魂魄。”一个女子的声间懒洋洋地响起。
四围明灭不定,幻境头一次出现了极不稳定的震动。
我明白过来,这尊杀神不是活卫伋过去的记忆里,而是在当下,此刻的幻境中,正试图在幻境的杀戮中收割魂灵。但这些并不真人,不过是卫伋残存的前世记忆中的一点投射,她自然是无法真得吸引真正的灵魂的。
还未待我循声去看向那声音的主人,我便被一阵猛烈的冲撞击落下马。摔得生疼。
一只脚大力地踩在我后颈。
“我就在想,那股讨厌又熟悉的气息是从哪儿来的……”在脸跟地面的磨擦中,我终于勉力看清了说话的人。
子澹。
她此刻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既不像刚入幻境时的平民,也不太像在现实里冷厉多变的齐太后。
那是一种看着猎物的,冷静,残忍又不耐烦的神情。
她冷笑着四处打量了一下,像在评析一个艺术作品,又回盯着我:“原来是个幻境。这几十年来,倒是头一个还能迷惑住我的布置。我还在想,哪里来的这久违的怨气……”
她脚下的力气突然加重了许多:“上一次能做到这一点的,还是个沾了点乘黄遗血的小猫妖吧。”我看见她眯着眼睛,语气里有点探询的意味:“虽然大眼瞧着像个人,但身上那股子猫腥味倒是跟那个小贱人如出一辙。”
我被她踩的吃痛,心里却一堆疑问,倒是盼着她能再多说几句。
“这幻境倒是将你的模样伪装得极好,让我瞧瞧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模样,同那小猫妖长得像不像。”
我感到心口突然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热。在周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极乐在我身上设的法术正濒临瓦解。
“头发都盖住你的脸了,我都瞧不清你的小模样了。还是让我帮你修理一下吧……”
我听见她懒洋洋的声音,接着冰冷的刀锋触到我的头顶。那一刮虽未入骨,却在皮肉上割极粗暴。我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随着听到了自己头发被割下籁籁而落的声音。
“你怎么不吱声呢?莫不是傻的?”她拧着我的头发,半蹲在旁边兴味索然的盯着我。
她的脚终于从我的后心口落下来,我感觉呼吸通畅了很多,却还是灼痛的厉害。
我脑子里在想的倒是与她问的是迥然不同的事情。
难道经过这百般筹谋,在这幻境里还是没办法摆脱卫寿身死的命运吗?
“啊是了,你们这些小猫妖,虽然血统卑贱,却最喜欢模仿人族那套叫什么来者,‘气节‘是不是?”她轻蔑地扬高地了声调,“你们这点修行,虽然成魔成神都差得极远,但每过几十年,总能激发一点本神的新想法,倒也不算是全然无用。”
她说话的兴致倒是很高,转而又皱着眉头打量我:“啧啧,可是你这妖力弱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我一边忍着痛,一边想办法。但是她的力量去几乎是压倒性。我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也许极乐什么时候回来,兴许还有逃开一线的生机。可是我现在有点怀疑,就算极乐回来,我们联手也难以反抗这尊杀神。
“兴许你还能告诉我,那个小贱人藏在哪里?还能跟她玩玩儿到是不错。”她揪住我,突然对我不出声的态度挑衅到了,“喂,给点反应行不行!”
我被她又生生扯到了把头发,眼看已经秃了半边,虽然是幻境,仍然是痛得扎心。‘
“你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
还能在说谁呢,有迷惑之术,又有乘黄血统的,十有八九就是母亲了。
她来了兴致:“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再好好想想,猫妖里数得上名字的就那么几个,你肯定知道的。”
她嘟着嘴唇,手舞足蹈地给我表演着,试图唤醒什么我根本不存在的记忆:“那个小猫妖,开始倒是平平无奇,可是我剥了她的小情郎之后,却突然有点意思了。可那个三脚猫一点也不扛打,连她也不如,除了剥了皮毛做了围毡还能有什么用处呢。也不知有什么可激动的。”
母亲有那么多的丈夫,杀的是哪一个呢?我皮肉虽然有吃痛,内里却仍是漫不经心。
我冷静起来,连我自己都意外。
“她的那个儿子倒也有趣。没想到她逃走后,还能生下一个带狰遗血的猫妖,看来她那个小情郎的血统倒不是全无用处。”她兴致勃勃地回忆着,像在讨论自己宠物。
思绪像在星空的漫游里突然被针刺了。
我愣了一下,夏征舒?
那个死掉的,是他的父亲夏御叔吗?那似乎是母亲唯一个妖族的丈夫。
“那只小豹子比他父亲却是强了不少,撑的时候还久些。”她的语调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像炫耀一般迫不及待地与我分享,“喂喂!”
她扒拉着我,语调娇滴滴的:“还是陪我好一阵子的。我还特意为他发明了一种有趣的死法。叫作‘车裂’,你听过没有呀?他可以第一个得以体验这死法的呢。没想到现在人族还延用了下来,看来极受欢迎。不管妖族,还是人族,他这也是前无古人的头一例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我一直以为自己失去心之后,五官都迟钝了,不易感受到欣喜悲伤愤怒,但是那一刻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口莫名钝挫了一下。
“他已经死了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问,“猫妖可是很擅长伪装逃跑的。”
她开心地笑着,似乎很满意我的互动:“死得透透的。我还拔了他一颗牙当纪念品呢。她的母亲,倒是因此又侥幸逃脱了。沦到利用男人,不管是情郎还是儿子,她倒是一等一的好手!啊现在还能嗅到她的气息弥漫在世间呢,倒是很会躲藏。”
我盯着那个牙独特的纹路和形状,确实是我曾在夏征舒的本身上看到样子。
我感觉脑中空白,一些我曾经刻意无视的细节突然如潮水般回到我的脑中。
夏征舒确然是没有影子的。
他萦绕在赵成周围的时候,我看到的不是妖力,而是同母亲截然不同的怪异黑烟。
他曾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宣姜的墓中,极乐和我都不曾深究他到底是如何到达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境呢?
他,已经死了吗?
恍然不觉我已经从开始还可以思考,完全变成了被她的思路牵着走,也完全没注意到,此时极乐给我的最后一层加持已经被完全消失了,我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小模样长得倒是还不错。”她的声音突然诡异地,从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变成一个轻柔邪气的男子的声音,“嗯……你这相貌倒是让我想起来另一个人……倒更是让人觉得讨厌了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来。
卫伋也赶来了吗?
看来我太自大了。即使在幻境当中,我也不能扭转任何人的轨迹。卫伋和卫寿终于要又一次“死”在这里了。而宣姜也将重新堕入到化为厉鬼的虚妄之中。
“捂住耳朵,不要听他说话!”我在恍惚中,感到一阵大力把我抓过,又抛了出去。
在空中的时候,天晕地眩中,我模糊地看到卫朔跟雌雄杀神缠绕在一处。
咦,来的是卫朔,不是卫伋吗?
我感到自己有些糊涂了。
那是我冲动的弟弟卫朔,还是我温柔儒雅的叔誉哥哥呢?
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被接住,揽在怀里。
这一次,我看得分明。飞奔而来抱着我大口喘着气的,是惊魂未定的极乐。
“还好没有太迟。”我能感受到他怦怦的心跳,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仍然静如止水。
“快走!!把你想做的事情做完!!”我看着卫朔在缠斗的间隙对着我大喊。
见我仍然在发呆,他又重复道:“走啊!不许现在放弃!”
“告诉我,你现在要我做什么?”极乐紧紧护住我,十分紧张,但是在我没出声之前仍然稳住不动。
我知道他在等我下令去救卫朔。
我木然地看了前方一眼,卫朔的前胸新添了一道伤口正在汩汩地冒着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止水不波地说:“走吧。回卫皇宫。他说的对,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