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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太子召您入宫。”侍从进门传报。
我咬了一口鸡腿,感到有点纳闷:“这不还是姬彪这小子念书的时辰么?”
“正是。今日太子烦闷,说什么也要来请郡主来陪读。”那侍从身体躬得像虾米,又补充道,“羊舌大人也无法可施。”
晋公可能对父亲真得非常另眼相看。特封了我郡主,不仅是宫室,即使是太子和六卿的学堂也特许我可以出入。
“还有叔誉哥哥搞不定的事情呀。那走吧,看看去。”我抱起一盘子水果在怀里,拎起袍子,大步跨过桌子。
学堂的屋里炭烧得暖意融融。我推门而入的时候裹着一溜风雪。
别的少年都岿然不动,坐得端正,就看姬彪打了个寒战。
心里想说他没出息,但他看见我脸上的欢欣之色不是假的:“无邪姐姐你可来啦!”
算了,这小兔崽子。
说是学堂,其实快跟半个朝堂差不多了。
放眼望去,屋里坐得几乎都是六卿和公族子弟,有几个我叫得上名字的,更多是我叫不上名字的。
明面上都是晋公安排给儿子陪读的,其实何须这么多人,打群架还差不多。
太子姬彪只有五岁出头,像个面团儿似的,还是特虚的那种。
他还不是最小的。赵家的孩子赵成刚两岁,坐在座位上还摇摇晃晃的,但异常乖巧,眉眼已见清秀。他甜甜一笑,并不作声,十分可爱。
阿彪啊,有时候人比人啊,啧啧。我默默想着。
赵家在晋景公的时候横遭灭门惨祸,后来只有年幼的赵武被韩厥护着活了下来。如今新君即位,又大力扶持赵家的人,任赵武为新军将。他如今是六卿里最年轻的红人了。
赵成便是赵武的儿子。
赵成后侧坐着一个少年,他一只手懒懒地支着下巴,细眯着眼睛,一支手把玩着笔,挑起指头冲我上下勾了两下,笑笑以作招呼示意:“果然叫来了,叔誉倒真是宠着阿彪。”
这个全场坐的最不端正的就是韩起,韩厥的小儿子。
韩厥是如今是中军将,六卿里权力最高的存在。
依着晋国惯例,父亲任上卿的,迟早会有个儿子也入到下卿之列。韩起虽然是最年幼的儿子,但能被送进这学堂,其地位可见一斑。
堂里后角落里坐着三个极好看的男子,与别处相较,风格迥然不同。
中间唇红齿白,眉峰如剑的栾盈,刚过十五岁。他就是那种可以长得又好看,又让人觉得亲切的面相。唇齿开合间仿佛都带着笑意。眼光虽刻意敛着,仍有少年藏不住的英气勃勃。
栾家也是晋国开国以来的大家族,栾盈的祖父栾书曾在六卿中任中军将,如今已经过世,现在他的父亲栾黡也在六卿之列,作下军将。
他冲我点头示意,温柔一笑。
真是,春风破冰一样的笑容啊……
栾盈前侧坐的是叔虎,是羊舌家的庶子,刚十三岁。可称得上是肤白胜雪,眉目如画,说是随了貌美的母亲。脸颊生得秀气,眼睛却如名字一般,虎圆虎圆的。他平日便极喜欢跟栾盈嬉闹作一处,此时正附在栾盈耳朵上窃窃私语,眉飞色舞。
栾盈后侧坐的是一向沉默的魏舒。自我第一次见他,就没见过他说超过五句话,一向就板着脸,好像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特别开心或者在意的事情。明明是眉清目楚的一个少年,却常常是面无表情的,眉头紧闭。
魏家同样是在六卿之列。魏舒的父亲魏绛如今担任的新军佐。
我每次见他,都是恰好在栾盈的身边。比起栾盈的俊美,叔虎的秀美,魏舒更像一个挺拔魁梧的松树,线条硬朗,安静又低调,细看五官棱角分明,又极耐看。
我有时候不得不感叹。是不是好看的男孩子都是喜欢跟好看的男孩子一起玩耍。栾盈,叔虎和魏舒这一队,美得各有千秋又相辅相成。
第一排坐得最板正的是范家的士鞅,好学生非他莫属。大多数人都以为栾盈最乖巧懂事,他们都是被栾盈的美色骗了。
其实最实心眼儿的就是士鞅了。看他现在捧着暖炉都摆得极端正,规矩得像一座雕像。
说起来栾盈跟范家还沾亲带故的。栾盈的母亲栾祁是士鞅的同父异母姐姐。所以虽然栾盈和士鞅两人年纪差不多,但论辈份士鞅算栾盈的舅舅了。
“太子殿下,这次不可再胡闹了。”叔誉哥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去,正遇上他温柔的目光,“氓儿来了,快坐下吧。”
论温柔谁比得上我的叔誉哥哥呢。
叔虎的异母哥哥羊舌叔誉是羊舌家的嫡子,虽不过弱冠之龄,却已是少年老成,才学出众,如今便在这里教大家功课。
两兄弟却长相气质极不相同。叔虎的母亲是有名的美人,故他的肤色眉眼和母亲极像。叔誉比叔虎身量要高些,体格却显得清减,凤眼薄唇,鼻梁挺直但鼻头微圆,虽然清瘦面相却很柔和。
“是了,无邪姐姐来了就好了。”姬彪脾气并不坏,只是对我依赖得紧,此刻正快活地招呼我过去。
我捧着果盘施施然步至叔誉跟前,道:“我带了些水果。”
说罢在他微微错愕中吐了吐舌头,拿了一个桃子他案前,道:“这可是我亲自摘了洗的。来来来,这些分给诸位公子尝个鲜,算补偿我今日贸然打搅。”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姬彪嘻嘻笑着,“无邪姐姐亲自洗了桃子,叔誉师傅要如何回报啊?”
叔誉眯起眼睛,笑道:“太子殿下念诗倒是用得活灵活现,今日回去不妨把周礼的上篇再抄上一遍。”
在姬彪的哀嚎声中,我发现面色如常的叔誉的耳根微微泛了红。
当王室公子并不清闲,礼乐课程结束,还要继续去练习射箭技术,数九寒冬这章程仍然停不了。
诸公子三三两两向骑射场走去。步履间都是神扬飞扬,各有风采,如冰雕玉砌的一群玉人一般,很是养眼。
只是苦了只有两岁的赵成,居然也要摇摇晃晃一起去练习。
但是……
“成儿,”我悄悄靠近赵成,“你悄声细语地在跟谁说话?”
一出了学堂,赵成就一直在碎碎念,总是低头不知在嘟哝些什么。他分明话还说不囫囵,却在四处察看,像模像样地在絮叨。
听到我叫他,赵成像正在偷东西被捉住的小贼,被吓了一跳,四处看了一下,怯怯地看着我:“猫…猫猫。”
猫?
我看他手指在地上,小心地呵护着一团空气。
我俯下身子,放慢了脚步:“这里有只猫?”
他点点头:“它叫耿耿。无邪姐姐,你,你别声张。”他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不然……他们又要把它赶走啦。”
“他们是谁?”我没看见什么猫,但是却看见一团黑烟萦绕在赵成周围。
我伸手捏住赵成的手指,那一团黑烟忽然挤成一团,如一个球般直直飞向士鞅的方向,转眼即消失不见了。
“听说你看上赵武了?”韩起嗑着先前我给的枣子,不知何时幽幽然凑到了我跟前,“莫不是先来跟成儿套近乎。虽然我们阿武一表人才,但也成婚数年,家里的夫人貌美温柔。你若是欢喜他,加把劲儿兴许能做小。”
给你一个戏台,你还真是能臆想出一片又前世今生啊。我看韩起像在看智障。
他眯着眼睛:“但羊舌兄想必是不许的。你走在后面,瞧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回头看了三次了。”
“我哥怎么了?”叔虎凑过来一只脑袋,即使皱着眉头,也是一团雪白可爱。像一只怒气中烧的大耳雪狐。
“准备了。”叔誉哥哥沉静又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几人才停下胡闹。
一般贯例大家都喜欢挑挑一箭头。
弓箭的制作工艺并不如何统一,箭头与箭头之间的质量差异是很大的。近日的课程是要练白矢,即要力量精准,射到箭穿耙子,箭头飞白。所以选用什么样的箭头格外讲究。
我转头一看,栾盈已经射出了漂亮的一排箭。不止达到了“白矢”,早已是四矢连贯正心,俨然已达“井仪”之境。
“栾兄好箭法!”韩起微微一笑,不声不响,也有三只白矢快箭整整齐齐落得漂亮。
另一头士鞅单眉一挑,一矢疾出,正中耙心,旋即又连放三矢,如连珠相衔,正是一手漂亮的“参连”。
男人们争奇斗艳起来,简直不得了。
我收回目光,也开始挑自己的箭头。
忽然觉得被一个高高影子笼罩着。
“都帮你挑好了。”一篓子漂亮的箭矢落在眼前,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
我从箭篓旁侧过头,甜甜一笑:“谢谢叔誉哥哥!”伸臂抱住那篓箭矢。
额头感觉到叔誉哥哥手心的温度。他只轻轻扯了扯嘴角,笑容虽淡淡的,目如琼石,清透明亮。
接下来也算相安无事。待都完成,已经过了午时,众人都是饿得饥肠辘辘。姬彪如小羊打架般颠着扑向我:“无邪姐姐,来跟我一起用膳吧。自己吃实在是太无聊了。”
我甩甩袖子:“那边站一会儿等我。我跟叔誉哥哥说两句话。”
姬彪立时像被填饱了第一手八卦的小报学徒,笑眯眯地退后了两步。
“叔誉哥哥!”他听见我的声音站住了脚,袖袍还被风扯住一角飘在风中并未落定,绰约的风姿活像一个男版嫦娥。
“何事?”
“听说哥哥们最近在练八佾舞,周王室在雒邑的祭祀大典可还有些日子吧?叔誉哥哥也会去吗?”我观察着他的表情。
“喔,倒不会。是栾盈公子带队去朝见天子。”叔誉哥哥反过来歪头打量着我。“想来那也将是开春的事情了,怎么?”
我摸摸下巴:“我听说这是天子为祭祀炎帝的舞蹈,只有天子方可观看,想来那场面也是蔚为壮观。”
叔誉笑道:“是啊,这舞蹈要三十二名男子手执盾和戚,另有三十二名女子来持翟和龠。舞起时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旄羽飞扬。却是一番盛大又灵动的景象。”
“却不知道我们如何才能得见?”我眼睛已然在发光。
“那怕是不能。八佾舞是天子才有的规格,诸侯为六,大夫为四。若是你想看个四佾舞,待得诸大夫祭祀之时,或可一窥。”
我转了视线,讪笑道:“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不看就不看呗,有什么了不得。我与叔誉哥哥说的顽笑话,可别当真。不然爹爹又要说我胡闹了。”瞧叔誉哥哥笑着应允,方又小心地问:“栾盈公子年纪轻轻就担些重任,想必也是头一次吧?不知道他会不会很紧张?”
叔誉哥哥沉吟片刻,伸手拨落飘在无邪肩头的雪:“倒确实是。听说他日日下了课学总要花两个时辰练习。栾盈一向对自己的要求极高,想必不会让晋公失望。”
嘿!我就知道!
面上还要文静一些。
“叔誉哥哥未免也吝惜称赞了。礼数舞乐,栾盈向来是楷模。阿彪还在等我一起用膳,无邪这就告退了。”我摆摆手就准备离开。忽然觉得手腕一暖,已被他轻轻捉住。
叔誉哥哥的眼睛如一湖映满棕莹秋叶的水,在冬日的雪光下显得格外温暖:“晋文公当年出游至曹国的故事可还记得?”
啊,被他看穿了!我正吱唔不知如何回答,却忽觉手心里多了个物事,似是个密封的小罐。
他合上我的手指,“手这样冰冷,可要穿暖些。这里煮了些阿胶,可带回去补补。”说罢,也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松了手便转身离开了。
“无邪姐姐,叔誉师傅提到先祖是为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姬彪竖起耳朵,但仍然只是听得一知半解。
我一把揽着姬彪的肩头:“不重要。今天的计划都安排妥了吗?”
姬彪还是孩子心性,转眼就忘了之前的疑问,乐悠悠地点着头:“记得。人我都支开啦!今天偷窥八佾舞一定可以成功!姐姐你可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看?”
“好样的!”我一边向姬彪竖起大姆指,一边回想着叔誉哥哥刚刚说的话。
晋文公重耳当年因郦姬之乱出逃,经过曹国之时,曹共公听说重耳胼肋,偷看他洗澡,惹怒了重耳。后来重耳回到晋国继位,在与楚国的争霸斗争中,就拿曹国当了出气筒。
叔誉哥哥这是看透我要去偷窥栾盈,故用晋文公的旧事敲打敲打,要我以此为鉴,不要闯祸。
若真是听他的就怪了。
更何况我又不是去偷看栾盈洗澡,无非只是想去偷看他在排演的八佾舞。
能出什么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