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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三年,平西将军府。
初春了,午后阳光温暖,将军府的游廊上一串珠玉撞击般清脆的笑声,穿出游廊,越过垂花门,透过窗棂,飘进坐榻上垂眸看书人的耳中,那人严肃的表情融化为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文冀!”女子举着梅花枝携着芬芳蹦蹦跳跳冲进来趺坐在文冀对面的坐榻上,笑靥如花道:“你闻闻香不香?”
“香!”文冀放下书配合地伸头嗅了嗅,沁人的梅香直入肺腑令人陶醉。
“明日便是你的冠礼,字可取好了?”女子歪头看他巧笑倩兮。
文冀微微一笑,“不如小笙替我取字,可好?”
庄笙想到当初帮小桃子取的桃酒,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文冀,你要不怕我取的字难听,丢你的面,我是乐意至极的。”
“不怕!”
庄笙见他面色认真不像开玩笑,倒真掰起手指摇头晃脑起来。“嗯……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取字“望晞”可好?”不等文冀开口她自己摇摇头,“不行不行,虽然与你的冀呼应,但太女气了,不好不好。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向往高山一般的品行才学,取字‘仰之’怎么样?”
“仰之?”
“是啊,与你名字的意义相符,也还算文雅,怎么样,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字了。”庄笙忽然有些泄气,“还是你自己想吧,毕竟这字是要跟你一辈子的,取的不好,你可要被人嘲笑到老了。”
文冀失笑看她得无精打采的样子,说道:“仰之,很好,在冠礼上我会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表字。”
庄笙眼眸一亮,精神气又上来了,拉着文冀的手雀跃着,“喜欢吧,果然还是我最了解你的心意。”
文冀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露出一丝羞涩又喜悦的笑容,庄笙倒是大大方方的,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淡淡情愫在两人间蔓延,直到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的庄笙也红了脸,低下头。
“咳咳!”一阵不悦的轻咳响起,两人急忙松手,慌乱的站好。文夫人冷着脸瞥了一眼庄笙,淡淡道:“庄姑娘,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自己的房间,免得打扰了文冀的功课,也对你的闺誉有损。”
“母亲……”文冀尴尬地提醒着自己母亲,不想见母亲如此夹枪带棒为难庄笙。
庄笙内心自嘲的笑着,面上却恭敬道:“文夫人,庄笙先行告退。”说着对文夫人和文冀伏了伏身悄然退下。
初春小径旁的花丛枝凋零,几段枯枝挂着残雪微微晃动,庄笙沿着蜿蜒的石子小径漫无目的的走着。孤单袭上心头,一如十一年前的她站在废墟上仓皇寂寥。当时自顾不暇的文冀居然求着冯铮将她带回府,这才知道文冀是平虏护军文鸯的独子。
文冀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家法,庄笙真正见了才知道他为何要离家出走,小小的孩子被打的皮开肉绽,文夫人哭晕在地。文鸯一脸怒其不争,痛斥道:“无知竖子,汝名为冀可知何意?汝曾祖,祖父,乃至吾不敢懈怠,君子力事日强,愿欲日逾,设壮日盛,汝名冀乃为父于汝寄予厚望。”文冀虽痛的浑身颤抖,闻言触动颇大,抬头见严父虽面露厉色,眼神却饱含希冀关切,心知文家几代皆是骁勇武将,父亲严厉是为了他将来的锦绣前程,也是为了继续光耀文家门楣。文冀诚心叩首,忍痛又向文鸯禀报庄笙的情况,听到焚村之时,文鸯脸色一变,招呼副将低声交代几句,那副将便匆匆离去。
处理完所有的事,文鸯低头淡淡看了庄笙一眼道:“小丫头,你便是救文冀之人!”庄笙有些惶恐的点点头。文鸯没说什么领着随从离开厅堂。
之后庄笙被安置在护军府西面一座小院内,吃穿用度倒也不曾亏待,也跟着文家子弟上了几年学堂,虽没有亲人爱护,但她自幼性格洒脱,也从不闯祸,倒也自得其乐。
文冀的功课越发繁忙,俩人见面次数不多,但阻不住感情日渐亲厚,这便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
庄笙时常会向负责焚村事件的冯铮探口风,可惜娘亲的下落也好,黑衣人也好,焚村的肇事者也好,村民的踪迹也好,无任何蛛丝马迹。她也曾想外出寻找娘亲,可一是年幼又是女子,恐没有自保能力,二是人海茫茫,毫无头绪,终是不知从何寻起。待文鸯升任平西将军,举家自太原搬至雍州京兆,东篱村就这样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湮没。
春去冬来,冬来春又去。小丫头慢慢褪去婴儿肥,身量渐渐长高,娉婷袅娜,小小少年脸上棱角显露,长身玉立,挺拔矫健。这么两个人儿在一起又怎会不产生超出朋友之情的情愫呢。早几年文夫人帮文冀相看了几家千金闺秀,皆被文冀各种托词推了,时间久了,文夫人自然看出两人之间暧昧丛生,原本对庄笙的客气有礼,也渐渐变味。
文冀答应她冠礼后便同父母禀告求娶她之事,虽文夫人不喜她,但想到文冀在外的雷厉风行,刚硬如冰,对她却是百转柔肠,千般宠溺,即便是面前有千难万难,她也是不怕的。庄笙想着想着脸上不自觉露出满足幸福的微笑。
“傻笑什么呢,小心撞柱子,把你那本来就塌的鼻梁变得更塌!”高处传来冷嘲热讽,庄笙抬头正对上桃酒不愉的双眸。这个桃酒自从母植被焚烧后,便赖在庄笙身边,好在她的小院中栽着一株半死不活的桃树,勉强有了栖身之所。这家伙白日挂在树上睡觉,晚上跳上树顶对着月亮吸收精华,每每见它身罩月华闭目吐纳,总不自觉想到说书人各种奇闻异志里对月顶礼膜拜的黄大仙,便蹲在树下笑的前仰后合,几次打断桃酒的修炼。气的桃酒晚上便出门修炼,白日才回来睡懒觉。
咦?桃酒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原本圆滚滚的身体抽出细小的四肢,脸上多出原本缺失的眉、鼻、耳,五官俱全的它竟然隐隐透出眉目清秀的少年人模样,只是这五官配上圆滚滚的桃子脸,再配上看上去随时会折断的四肢,怎么形容呢,庄笙觉得自己言辞太贫乏无法描述此刻的景象,只想仰天大笑。
“桃酒,你这模样是……”庄笙好不容易忍住笑,询问道。
桃酒自树上飘下落入庄笙怀中,带着埋怨和撒娇的意味嗔道:“小傻瓜,多长时间没关心我了,我的修为已经恢复,不日便能修化人形,早晨回来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可惜你人不在,我等得好辛苦啊!”说着在庄笙怀里蹭了蹭。
庄笙顿时有些惭愧,这些日子帮文冀忙活冠礼事宜,确实疏忽了桃酒,怎么说这些年来除了文冀便是这颗小桃子陪伴左右,虽说话自大又尖刻,但吵吵闹闹才不觉得日子孤独,寄人篱下之感也淡了很多。
“晚上帮你庆祝如何?”庄笙打定主意好好安抚小桃子受伤的心灵。
桃酒眼睛一亮道:“怎么庆祝?”
“到时你就知道了!”庄笙狡黠一笑。
是夜。庄笙提着包袱鬼鬼祟祟溜回小院。焦急等待的桃酒见她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便知没干好事。
庄笙将包袱堆在院中供人休息的小榻上,回身把院门掩上,想想不放心又紧紧栓好,用力拉了拉确定不会轻易被人推开后贼兮兮地笑着打开包袱,桃酒定睛一看,竟然是两小瓶酃酒,还有一包下酒菜。
看着那造型别致的青釉瓷扁壶,桃酒一阵怔楞。这酃酒可是贡酒,庄笙是怎么偷……呸呸呸,拿到的?
庄笙看出桃酒满脸狐疑,赶紧解释:“这可不是偷的,明日不是文冀的冠礼吗,文将军将皇上赐的酃酒都拿来做宴会之用,反正明日我也是要喝的,现在不过是提前喝而已。”
这还不是偷?桃酒无语。
庄笙打开壶盖,一阵清冽芬芳萦绕鼻尖,满院馥郁,一人一桃闭目沉醉在这四溢酒香中。“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麹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今日我也要试试这酒的妙处。”庄笙正准备举壶痛饮,被桃酒阻住。
“你是不是女子,女子有这么喝酒的吗?还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你吟着刘伯伦的酒德颂,是准备像他当街**那般行事吗?”桃酒简直无语了,本朝虽尚酒,可女子都是浅酌慢饮,哪个像她对着壶嘴就要灌,这要是醉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在将军府待下去。
“我见文夫人也是这样喝饮酒啊,还有我娘……”想起幼时,娘亲在酒肆与人对饮便是这般洒脱不羁,没有一点那些小姐夫人的矫揉造作。想着想着,灌了一口酒下去,火辣辣的,庄笙直伸舌头,眼泪都冒出来了。
桃酒一副看吧,我就知道的表情,想劝阻,但见她微微发红的双眼,想到她身世飘零,寄人篱下,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陪她好好喝一壶,大不了她醉了,帮忙收拾烂摊子,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替她收拾烂摊子了。
月儿升当空,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庄笙手打节拍帮飞上枝头翩翩起舞的桃酒伴奏。“好!”庄笙脸儿通红,可目光清明,算是继承了风晓月千杯不醉的海量,反观桃酒,才两口下肚,粉粉嫩嫩的桃子变得鲜红欲滴,从开始的张牙舞爪,满嘴胡言,到伴着月光翩然起舞,那盈盈如水的月光下圆滚滚的桃酒姿态妖娆,辗转腾挪直欲飞升九天而去,让看戏的庄笙目瞪口呆。
还好意思劝她,凭这酒量,当初取名桃酒就取错了!庄笙怒其不争的想着。幸亏小院偏僻,不然依这动静,家仆寻声而来,见了会跳舞的桃子,还不吓晕过去。
桃酒终于跳累了,飘回榻上,打着酒嗝沉沉睡去,庄笙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在春寒料峭中也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