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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比索也不值的杰玛是否知道人们对自己的轻蔑呢?
她当然是知道的,她只是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却依然能够倾听与思考。
但她也知道,那些人,哪怕是最底层的仆役也能对自己露出傲慢自得的颜色,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任何回击的可能。神父说她是要下地狱的,哪怕她一直在赎罪也是如此,她也不可能拒绝赎罪,她在杀死了自己的弟妹后也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经过了之前的事儿,她知道了死亡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弟弟妹妹都那么小,又生着病,看上去不比一枚生鸡蛋更难打破,她给他们吃了游女们用来避孕的狼毒,他们却始终挣扎着不愿意死去,只是不断地呕吐与哭叫,她不得不亲手扼死他们,多可怕啊,那样小,那么孱弱的身体爆发出的力量几乎让她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但他们不死又能如何呢,即便他们能够侥幸存活,这些孩子的将来依然是一片黑暗。
杰玛怨恨过他们,也怨恨过自己的母亲——大概没人知道,是她母亲把她推到一比索巷子里的,虽然那时候她卖出的价格不止一比索,她母亲知道自己不能活了,就让自己最大的女儿继续干这种耻辱的营生来养活底下的孩子。
她更怨恨自己的父亲与兄长,还有她的未婚夫。
他们如果不曾参与到反西班牙政府的暴动中就好了,他们如果没有赐给她学习的机会就好了,他们如果从来不曾告诉过那些高尚的理想与大义就好了,那么她就算要和如今一般受罪吃苦,也只能和那些愚昧无知的妇人那样以为是魔鬼的诅咒,命运的捉弄,浑浑噩噩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她痛恨现在的生活,却也畏惧死亡。
神父与人们对她的轻蔑,无视与折磨,全都建立在死亡对她的威胁上。神父让她做的事情,她必须要去做,她不想死,就算她失去了发声的权力,就算她已经满身污浊,就算她得了“马赛病(meidu)”周身都是治疗后留下的烙印,她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去作践自己。
她被派到那位先生身边服侍的时候,她知道神父为什么会单单选中了她,难道还有谁能比她更加无法动摇的吗?
杰玛甚至饶有兴致地等待着这位尊贵的先生来试图诱惑或是收买她,一比索巷子里也有不少这种女孩,这些贵人们偶尔会兴之所至,和身边的仆人或是路上结识的农民女儿玩一场爱情游戏,也许这些女孩没有妄想成为他们的妻子,可惜的是,往往到了最后,她们所期望的,一笔小小的钱财,一个磨坊,或是一片田地都只是黎明前的露水,天亮了她们只有一双空空的手,有时候还会附赠马赛病或是一个胎儿。
前者或许还能找到一桩不那么称心如意的婚事,后者就只有沦落到一比索巷里了。
杰玛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算那位先生大意到没有探究她的过往,一脱掉衣服她那一身丑陋的瘢痕也能说话,她不会如一个真正的年轻女孩那样怀抱妄想,她甚至憎恶所有美好的东西。又及,如果这位先生能够忍下这份恶心,对她说些好话的话,她只会发笑。
连她自己看了自己都会作呕,若说还会有人愿意爱她,那他肯定是一个圣人,或是一个魔鬼。
在鲁西永易主后,杰玛猜想自己可能要被遣开了,没想到那位先生,不,那位殿下说,希望她能够留下来服侍自己,这无疑正中神父以及其他有意控制这位法国公爵的人的下怀,不过在杰玛再次回到公爵身边之前,克拉里斯神父还是严肃地训诫了她一番,每隔几天也要把她叫去,用鞭子和炼狱警告她不要忘记自己的罪恶。
杰玛心想也许是因为克拉里斯神父有点不太相信公爵没有试图做些什么的缘故,但公爵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对待杰玛就像是对待其他的女仆,杰玛和他的接触事实上并不多,尤其是在公爵的随身侍从来到鲁西永之后——当然了,在鲁西永依然被西班牙人控制的时候,他们不能追随公爵,现在鲁西永已经属于加泰罗尼亚人了,准确地说,属于将来的卡洛斯三世了,他们当然要回到主人身边。
这让杰玛难得地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位来自凡尔赛的法国公爵并不如杰玛印象中的那样高高在上——正如我们所知,能够在暴动中成为组织者与指挥者的人不会是一个农民或是一个工匠,他必然是要受过教育的,而在这个时代,教育暂时还是贵人们的专权——杰玛的父亲虽然没有爵位,却是个骑士。
杰玛见过一个伯爵,这是她璀璨并且无可挽回的青春年华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虽然那是一个西班牙人——而她父亲所认识的那些加泰罗尼亚的长官与议员们,他们也无一例外都是高高在上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门缝里偷窥秘密会议的场景……只是在她的父亲被绞死后,他的财产被没收,妻儿流落街头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也没出现。
她的母亲只会哭泣哀叹,杰玛却无来由地想起,父亲有时也会半真半假地抱怨,这些人之所以要反抗西班牙政府的统治,多半还是因为政府的税收与征募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收入——在父亲与兄长死去之后,这个家庭对他们来说也……毫无价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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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什么会允许我继续留在您身边?
当杰玛“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连奥尔良公爵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确实有考虑过博得杰玛的好感,尤其是在他身边连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的情况下,他甚至无需杰玛做些什么,有时候一些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痕迹足以让他做出重要的决定,不过在那座村子里打听到有关于杰玛的事情后,他倒是对她更多了一些真实的怜悯。
——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如果不,您为什么要对如我这样卑贱的小人物如此和善呢?
公爵想了想,房间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猫仔在他的口袋微微地打着呼噜。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放下手里的文件:“杰玛,虽然有点苛刻,但我并不觉得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当然我要感谢你在暴乱的时候愿意听我的吩咐,但现在,很显然,让你到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太相信你了,他担心你被我征服或是收买,你又的确是个小人物,没人会告诉你什么重要的秘密——所以,杰玛,我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可以说大半出于对一个弱者的怜悯,还有一小部分对克拉里斯神父的不满。”
他直视杰玛。
“也许这样的描述与形容会让你感到羞耻与愤怒,但杰玛,神父,还有那些往你身上砸石头的人(注1),后者可能只是自私或是冷漠,但你曾经的主人,克拉里斯神父,却让我想起——我不太清楚你有没有看到过人们如何驯养野——譬如那些鞑靼人,他们喜欢驯养猎鹰来为他们狩猎和探查敌情,但那种猛禽不是那么容易顺服的,于是……他们就蒙住它们的眼睛,不让它喝水、吃东西和睡觉,等到它们快被折磨到奄奄一息了,那个将要成为它们主人的人就来打开眼罩,给它们食物和水,几次往复之后,野生的鹰隼就会因为感激与不堪忍受折磨而屈服了。”
他笑了笑,“别这样看我,好吧,我承认,这种手段也曾被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用过,”那位米莱狄夫人可是实打实地受过烙印,进过监牢的人:“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还有我的兄长都没用过这种手段。”
——您们也不需要。
“多谢你的恭维。”公爵摸了摸因为这几天来劳碌不停而生出的青黑胡茬,想着自己待会儿应该刮刮胡子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如果你是在法国,”他说:“国王会从克拉里斯神父开始一路往下斩首——他们怎能这样对待一个忠诚之人的后裔?!我不能理解,但不妨碍我愿意给予那两位坚贞之人一些奖赏,给他的女儿与妹妹。”
——您知道我做了那些事情……
“我知道,”公爵说:“但我去过战场,也造访过伤兵营,我知道伤病与死亡是怎么回事。”
一般人或许会对这个弑亲之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公爵见多了那些生不如死的人——在国王将巫师的药剂与补偿及抚恤金引入军队之前,有许多被子弹、炮弹击中又侥幸未死的士兵被军队里的“医生”或说是刽子手用斧头砍下受伤的肢体(不然发热的可能就是百分之一百)之后,就算是不曾发热,还是会有人忍受不了伤痛带来的折磨与绝望而终日恳求别人杀了自己。
除了痛苦之外,受伤被截肢的士兵只能回家,而回家之后,伤残的他们无法在作坊和田地里干活,只能成为乞丐、流民或是家人的拖累,他们的将来黑暗一片,毫无希望——所以真有人,一般是他们的挚友和兄弟,这样做的。
这些人后来都被国王特赦了,也许对还未去过战场,见过最底层的那些民众时的公爵来说这还有点不可思议,但对两者都曾经经历过的公爵,要理解那些人,以及面前的杰玛,一点也不难。
没了父母,没了姐姐,那些在出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难道还会突然走出来照顾他们吗,如果这些孩子身体康健也就算了,哪怕成为乞丐或是盗贼,也能活下去,但他们生了病……只要设身处地地想想,就不会对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该横加指责。
“你也许是有罪的,但在这里没人能够审判你,”公爵说,而后将注意力重新返回到文件上:“我不能,神父不能,只有上帝与受害者能够审判你。”至少他处在杰玛的境地,他所能想到的竟然也是这个办法。
杰玛屈了屈膝,和那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开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她的内心是否被触动了。
“确实只是一时的怜悯。”公爵说:“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把她带到法国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她可以重新开始。”赎罪、自我折磨或是忘记一切,都让她自己做决定吧。
猫仔在文件上踩了一个梅花脚印,舍弃了原先的话题:“这些人居然允许你参与军事项目啦。”
“不允许不行啊,我如今是债主。”在来之前奥尔良公爵也没想到加泰罗尼亚人的情况如此……微妙,加泰罗尼亚人的勇武固然不可否认,但问题是他们的散漫也能与前者并驾齐驱——鲁西永的暴乱让公爵发现了很多问题,如果不是他坚持要插手,这些加泰罗尼亚人掀起的动乱可能除了在树上多几样特殊的装饰品之外就没其他的结果了。
所以当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们再次寻求,或说索取援助的时候,公爵就拿出了他的钱袋。
注释一:圣经上说,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他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是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
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
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阿,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这里公爵的意思是,那些口称要将杰玛治罪的人,应该先看看自己背负的罪孽,他们先种下了缘由,才有现在的罪行——杰玛的遭遇主要是加泰罗尼亚人中出现了派系之争,杰玛的父亲与兄长不幸成了倾轧中的牺牲品,才会导致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克拉里斯神父不是主使,但上位者的冷漠与狭隘让他气恼于杰玛母亲与杰玛的不自爱……有些人没有受过苦是不会明白其中的不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