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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结局(二)
若是换做以前,洪氏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可而今,她却十分乐意说——让薛晋去和薛康林翻脸吧。
“对,杀了你娘的,是我,可真正杀了你娘的,却是薛康林,是你爹。”洪氏倚在女儿身上,抬眼看着站如松柏的薛晋,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当年我和你娘是闺中好友,她是邵家小姐,我是邵家大夫的女儿。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的学堂。我一直以为我们什么都一样,直到及笄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完全不同。她是小姐,我只是像下人一样的玩伴。”
“后来薛家来提亲,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你娘却说她不愿嫁,总在我面前说她不乐意不乐意……她却不知,当时我娘给我看的几家人,有多差。可她从不顾及我有多难过。”
“出嫁前夕,她说让我也跟她一起去薛家。我问那不就是做陪嫁丫鬟了,旁人说,你可不就是个丫鬟么,难不成还当自己是小姐了。那时我才真的知道,原来别人一直瞧不起我。再后来,她嫁去薛家,因离邵家近,我总被我娘撵去那跟她作伴。”
“没过两年,我娘着急我的婚事,要将我许配给个屠夫。我不愿意一世低你娘一等,所以我……”
洪氏以为已经忘了当年事,谁想说起来,却清晰如昨日。薛晋问道,“所以你背着我娘勾引了我父亲?”
洪氏轻笑,“勾引?你未免太看得我了。如果你爹不肯,我会成事么?说起来,你爹比起你娘来,倒是更欢喜我的。因为你娘是大小姐脾气,从不会说软话。而我从来都是顺从你爹的,男人哪里会喜欢强势的女人。再后来,我发现我有身孕了。可你爹却不愿抬我进门,我知道他不愿,所以也忍着不提,打算肚子再大些,去跟你娘说。”
“没过多久,当年势力庞大的京城邵家一夜瓦解,而那年吏部考核功绩,想为你父亲升官,谁想却查得他的妻子姓邵……而且还是出自京城邵家分支……”
后面的事薛晋已经知道,哪怕这种理由听再多次,他也觉得不能容忍,“他为了升官,于是杀了我娘。”
“你爹那时还忌惮滨州邵家,怎敢动手。于是他找了我,许诺如果我杀了你娘,他就会娶我。我父亲虽然只是个普通大夫,但他管教甚严。如果让他知道我怀有身孕,一定会活活将我打死。为了孩子,我答应了。”
“于是你爹在事发前几日去外地办事,我在薛家陪你娘。给她茶里下药,致她出现幻觉,夜里走出房门,我伺机将她推下池塘……”
被薛晋抱着的金书都能在裹着自己的被子外感觉出他的愤怒,她看着洪氏,也恨不得她死,又怕又想向她讨回公道。
阿古怕薛晋抱不住金书,将她接下,轻放地上。金书便坐在被上盯看洪氏。阿古伸手握住薛晋的手,想替他分担,哪怕是一丝的痛苦。
“你娘死后,你爹才回来,邵家也因此没有怀疑你爹。后来你爹信守承诺,娶我进门。成亲当晚,他曾跟我说,往后最好的东西,定会留给我们母子。可是他一次都不曾兑现过……”洪氏冷笑,“你以为你爹是看重你才一直对你那样好?其实不是,而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名声受创,说他疼爱继室和继室的孩子,却薄待你这没娘的嫡长子。”
“他那种伪君子,什么都是先为自己想。别人都说他是慈父,其实他不但血是冷的,连骨头都是冰做的,你爹看重的,唯有权力和名声。可他从不喜欢亲自动手,因为他不愿自己的手沾上血,怕去了阎王那要下地狱。所以他使唤我去做那些事。我明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可每次却还是鬼使神差去做,你爹就是有这个能力。”
洪氏已经回魂,说话也更加有力气,她用非常冰冷的调子说着陈年往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除了生养了两个孩子,就什么事也不曾做过。一世对着丈夫转,为他操持内外,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
倒不如在邵家的日子,至少……她和邵桉每日说笑,无忧无愁。
怎的长大成人后,一切都变了……
想不通,便觉十分疲倦。她缓声,“你可以动手了,只是……阿凝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放过她吧。”
薛凝听见母亲为自己求情,可是却不为哥哥求情,这实在奇怪。她隐约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那悬挂在房梁上的东西,那分明是男子的腰带。刹那明白过来,泪又决堤。
“于我而言,最该杀的是我父亲,没有他,你或许不会下毒手。而最该杀你的,另有其人。”薛晋哪里会不想杀了洪氏,她那种毒妇,或许没有他父亲的推波助澜,迟早有一日她也会被吞噬本心,对他母亲下毒手。只是比起他来,当真还有一人比他更恨洪氏。
洪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直勾勾盯看自己的一个女童脸上。一瞬觉得她神似一人,却又想不起那人是谁。
金书盯着她,稚嫩的嗓音有些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得发抖,“洪沅,你杀了我娘,是你杀了我娘。”
洪氏蹙眉,仍未想起,“你娘是谁?”
金书大声道,“萧娘,萧娘就是我生母。”
洪氏愣了愣,眼前的女童着实是个俊俏的小姑娘,可神情却不善,满是愤怒,满是恨不得要将她送入地狱的模样。看了许久,她才惊呼,“你是玉书?”
金书咬了咬唇,“是,我是玉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生母给她取名叫玉书,师父给她取名叫金书。
她跟师父去山谷的那时候起,世上就没有那在薛家受尽苦难的玉书,只有一心要为母亲报仇的金书。
师父也说,世上再无那怯懦任人欺负的玉书,唯有要手刃仇人的金。
她说她要报仇,师父便给她一把刀子,让她去杀鸡。她不敢,师父便将她关在空房里饿一晚。她敢动手了,师父便会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隔日,又让她杀羔羊,一步一步,直到她连狼都敢杀,一直到……杀人的时候也不会眨一下眼。
玉书死了,金书还活着。她也想像那些小姑娘那样玩闹,穿着好看的裙子四处玩乐。可她跟阿古一样,一日不报仇,就一日没有办法安心想这些。唯有仇人死去,玉书才会活过来。
洪氏记得她,也记得萧娘,本已心死的她蓦地冷笑,“原来那贱丨人的孩子还没死。”
金书怒不可遏,“不许你辱骂我娘!”
洪氏冷声说道,“你娘爬了自己主子的床,还生下你这孽种,她不是贱丨人是什么?”
金书已要被气哭,抬步要去打她,阿古俯身将她拦住,明显能感觉出来她在发抖。金书满是哭腔大骂,“我娘不是那种人,她才不会做那种事,她不会!”
洪氏冷笑,“如果不会那她怎么会和薛康林有了你?你看看你的鼻子眼睛,跟你旁边这人有多像,你真当我瞎了吗?”
她记得萧娘有孕后,曾想过很多法子要让她落胎,可不知道是她命硬还是命贱,怎么都折腾不死。后来肚子一大,被薛康林发现,他便说薛家多个孩子也好,要是是个男孩就抬了萧娘做姨娘。当即将她气疯,只能眼睁睁看她生下孩子。好在生的是个姑娘……她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就在宋锦云死后不久,别人都说她是被宋锦云勾了魂,拿去填命了。她也一直没有在意,没想到……那贱丨人的女儿还活着。
金书握紧双拳,怒目圆瞪,就算我是又怎么样,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薛家人。我只知道薛家人负了我娘,还有你,洪沅!你亲手将我娘活活打死,是你!是你这恶妇!她没有偷你的东西,可是你却污蔑她,找借口把我娘打死了……在我面前活活地把我娘打死了……”她再忍不住,跪身痛哭,“娘……”
阿古将她抱住,揽入怀中。她想起金书和她一起到了山谷后,每晚都能听见她半夜哭醒的声音,也像今天这样撕心裂肺。
金书恸哭,闻者落泪。薛凝也哭得不能自制,她不知道为何父兄母亲会这样残忍,她宁可自己不是薛家人。父亲所为,母亲所为,她都愿替他们将那罪孽承下,可是事已发生,却无法偿还。
她没有想到母亲做过那么多错事。可是错了再多,也是她的亲生母亲。母亲对谁不好,可待她和兄长却是真心的。她自知母亲怕是难以活命,泪湿满脸。
“三哥……金书,求你们,放过我娘吧。”
声音沙哑低沉得不像是从碧玉年华的姑娘嘴里所发出的,虽然不动听,却听得众人神色一震,更让洪氏惊愕,“阿凝,你能说话?”
薛凝摇摇头,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喑哑,张嘴便觉喉咙生疼。
洪氏冷如冰砖的心终于又有些活了过来,“阿凝,你会说话了?”
薛凝仍是摇头,“不是会说话了,而是一直不曾哑过。”
洪氏接连受了打击,而今见她说这样的话,怒火中烧,厉声,“那为何你要欺骗为娘?你可知娘这些年来有多担心你?给你找遍名医,还去宫里求御医?你怎能这样没有良心?”
薛凝看着母亲大吼,眼神却是木然,“即便每次看着母亲这样操心,女儿也不会有半点愧疚。因为让我变成哑巴的,就是您啊……”
洪氏怔住,“你说什么?”
“女儿说,正是因为您,阿凝才选择一言不发,做个哑巴的。该恨的,是女儿,而不是您。若非你和哥哥,我怎么会这么做。”薛凝颤声,“当年六嫂进门那天,我不舒服,就在你房里睡觉,醒来后天已经黑了,我口渴,去喝你桌上的茶水。可是没想到那是酒,酒很烈,我含了一口被呛到,慌乱吐掉的时候,把酒壶给打翻了。我怕你骂我,就把水盆里的水兑进里头。一会魏嬷嬷进来,把酒端走,说这是六哥六嫂的交杯酒,我没敢吱声。”
洪氏愕然,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酒。
“嬷嬷出去后,我更不舒服了,身体也很痒,就去睡觉。第二天醒来听说六嫂死了,我跑过去看她,发现她手背上有青色斑点,跟我手上长的一模一样,而六哥却没有事……我的嗓子那几天像火烧过一样,沙哑得一动嘴就疼。那时我就知道,那酒是毒酒,是娘和六哥准备的毒酒!”薛凝咬唇,嗓音抖如弦动,“我如何能去告发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哥哥,可我又怎么能面对九泉之下的六嫂,所以我不说话,你们的罪,我来给你们赎!”
阿古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薛升一心要杀自己,可是她却侥幸活了下来。因为那毒酒已经被兑了水,毒性大减。间接的,薛凝救了她一命。
洪氏怔神,阴毒无比的心也受了莫大刺激,后悔莫及,“是娘对不起你,是娘错了……”
她竟差点毒死了她的亲生女儿,累她三年不能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洪氏第一次害怕起来,自己所造的孽,会应验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薛凝缓缓弯身,额头已磕在地上,久久不敢起来,痛苦不已,“三哥,阿凝不曾求过你什么,放过我娘吧。金书,你母亲的命,我还给你,让我来偿还吧。求你们……求你们……”
薛晋怔住看着这向来亲近自己的妹妹,要承受多少痛苦,才会用这样悲凉绝望的声音恳求他人。金书也是怔神,她能理解薛凝护母的心情,可是她无法原谅洪氏,只要想起当年生母惨死的场景,她就忍不住愤怒得发抖。
“阿凝,你不用求他们,为娘的错,娘会一人承担。”洪氏低声说着,又看了看一眼方才喝下的冷茶,渐渐气短气急,直到心口一闷,生生吐出一口黑血。
薛凝愣了片刻,脸色惨白,紧紧将她扶住,“娘,娘?”
阿古下意识便将金书抱回,洪氏为人歹毒,不得不让她多想洪氏是不是又要做什么阴毒事情。金书也是紧盯着洪氏,看她如此凄凉,却实在生不出一点怜悯。
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在金书眼里,唯有可恨。
洪氏双眸渐渐无光,刚吐出毒血,沾到脸上衣服上,显得十分狼狈,“其实一开始……娘就不想连累你哥哥。娘过惯了好日子,怕你爹一逼问,就全招了。所以在他来之前,娘已经吞服了毒药。可是没想到……你哥哥,却一心要杀了娘。阿凝,离开薛家,离开你哥哥,娘看不到你身披红衣的模样了,你要好好的,嫁个好人家,切莫像为娘一样……错嫁一生……”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眼瞪圆,已然气绝,薛凝呆了片刻,等明白母亲真的已死,顿觉撕心痛哭。紧抱着母亲哭得全身发抖,似要肝肠寸断。
金书看着看着,俊俏的面颊又滚落了泪,这泪不是为了洪氏而流,也不是因薛凝而有所感触。而是因为洪氏终于死了,无论是死在了谁的手里,这人都不会再说话,去见阎罗王了。单是这一点,已经足够她到清明时,祭告生母。
想到这个,多年压在心头的痛,瞬间消散。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去等这个刹那,一瞬高兴,再无牵挂,仰身往后倒去。阿古忙接住她,脸色一变,“金书?金书?”
薛晋握住金书手腕,跳得并不虚弱,说道,“只是睡着了。”
阿古松了一气,不由把金书抱紧,将她护在怀中。
薛凝哭了许久,哭声渐停,眼哭得红肿,可仍未有放手的意思。薛晋默然稍许,“阿凝,跟三哥回去。”
“我不会回去了。”薛凝哽声,“我不会回薛家了……是六哥杀了母亲,这让我怎么回去……”
薛晋想试着将她从洪氏身边拉开,薛凝却颤颤将他的手挪开,“三哥你不要动我娘……我不走……让我静静,我去客栈等你好不好?”
阿古看向薛凝,这个时候带她走,只怕根本带不动。默了默说道,“我们走吧。”
薛晋也知此时留下来,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刚才动静太大,已经有些下人中途跑了,只怕明天一早,京城就会传遍薛家丑事。不过……都与他无关了。他伸手附在阿古另一边肩头上,护着她们两人离开。走到宅子外,对等候在外的薛家车夫说道,“齐叔,麻烦你进去守在门外,等阿凝好些了,带她去迎宾客栈。”
车夫好不奇怪,可他这么吩咐了,说道,“三爷放心吧。”
薛晋将阿古金书送上马车,自己驾车离开,看得车夫惊异,他何时会驾车了?
金书身上有伤,可饶是有伤,这颠簸的马车也没有将她震醒。这让阿古看的更是心疼,到底是心有多疲累,才能让她睡得如此香甜。
可无论如何都好,金书已经报仇了,她也报仇了。
对她来说,如今只要薛升死了,她也能像金书一样睡个好觉。
车轱辘声回响在有些空荡的街道上,周围太过安静,车子的声音听来十分孤寂。
薛晋没有将金书送到原来的客栈,他怕方为会找到金书,无论对金书来说方为是敌是友,都还是不要让他看见得好。
阿古将金书轻放在床上,洗了帕子给她擦脸,又将身擦了一遍,查看下伤口并不碍事,稍觉放心。给她盖好被子,屋里也点上炭火,打开窗户通着风。见她依旧酣睡,姿势分外轻松的模样,阿古也彻底放心了。
薛晋站在门外眺望已经披上纱衣的京城,点点光火点缀,像是镜中被疏星装点的倒立天穹。腊月的天,寒风呼啸,风中夹着飞雪,散落屋檐瓦砾。
阿古从温暖的屋里刚出来,就被冷风刮了一脸。她走到薛晋一旁,将他的手握住,果然冷得跟冰块似的。薛晋低头看她,怕冷了她的手,要抽回来,却被她紧握着,不肯松开。
阿古抬头看他,“就算不对你爹下手,你爹身中剧毒,也活不久了,你没必要亲自下手。”
她不愿薛晋亲手杀了薛康林,哪怕那是杀了他母亲的凶手,可也是他的生父。反正薛康林已经是必死无疑,用不着再多加一刀。
薛晋的手已渐渐被捂得温热,他反握阿古的手,微微弯身,在她额上印了一记,温声,“在这等我,我去找薛升,天亮之前就回来,提着他的脑袋。”
阿古拉住他,“那薛康林呢?”
薛晋唇角微扬,眼有戾气,“他的脑袋当然要一起提来,送到我娘坟前。”
阿古抬眸看他,忽然不想劝了。他隐忍了那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找到杀害他母亲的真凶么?如果就那样放过了,只怕他也不会心安。
“我跟你一起去。”阿古冷冷声调里满布杀机,“你杀薛康林,我去杀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