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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就在路上,有来有往地问答一番,将有关钱言的事儿差不多摸了个清楚。
“这钱言是什么来头?”
旁边那人闻言,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回少爷,这钱言原本是京外人士,从东边一带过来的,三年前携妻女来星夜街区落了户。起初开了个小赌馆,生意也不错。
可有一样,他身为老板,自己却是嗜赌如命,赚得比不上他输的,到后来竟然仗着庄家身份出老千。咱城西都是些什么人啊?个个儿眼贼精的,当时就把他给逮住了,打个半死,那赌坊也没人去了。
他没钱贴补家用,只好管咱钱庄借,把赌坊改了个酒馆,等手头有了些闲钱便又跑出去赌,如今酒馆已经变卖了,除了咱们家,还欠了别家不少债呢。”
“星夜街区离煌火蛮近,我记着那儿地皮挺贵的吧,那房子怎么样?”
“是个平常的小宅院,地段也比较偏远,折合下来约莫能值个七百两银子。”
旁边的人边骑马边说,被火步灭搂在身前的萧容却扒着手指算起来——
自己的话,不算额外的赏赐,平时月例是一百四十两白银,旁的兄弟月例是五十两,姐儿们的月例是四十两。
也就是说,萧容想靠月例在星夜街区买个不起眼的小宅院,节俭着过日子,也至少要五个月才能把宅子拿到手——
吓!
他头回发现,自己居然也有银子不够花的时候。
在路上颠簸了半个多时辰才踏入星夜街区的官道,跟着旁边人的指引再往前行,便渐渐瞧见一片乌泱泱的后脑勺。一群挨挨擦擦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厚厚的一堵墙。
前面的护卫们已经喊起来:“外面的人都散开,步灭少爷来了!”
这话一喊,着实灵验,人群哗啦啦分涌到两边,火步灭连马也没下,径直入了里面。
这么一分开,便露出了前方一座宅院来,四四方方的,房前还有一片绿油油小菜园。
门口聚着十几个穿着红色家丁服的男子,最中间是一个打着赤膊盘腿坐在地上的瘦削汉子,手里拿着把砍刀,后面跪着的女子哭得伤心,怀里搂着个小姑娘。
“把房子给你,我住哪里,我的妻女住哪里?要房子没有,要命三条!我就不信了,你们就这么眼看着平民在你们眼前无辜惨死!你们往后走夜路,提防着些!”
为首的那人看他撒赖,都快气笑了:“照你这么说话,合着倒是我们催债的不是了?当初借你银两,也是看你在星夜有座差不多的宅子作抵押,要么你以为我们凭甚么借你那么些银子?”
钱言一听,扬起脖子朝四周吼道:“列位也听见了,他们老早就想霸占我这座宅子,这是早有预谋,不给我这外乡人留活路呢!”
这话一说,便把这事儿提升到京城内地欺压外人的层面上了,在场也有不少外来的人,闻言都有些变了脸色,暗暗琢磨起他的话来。
为首那人一听,顿然恼怒,可这话头敏感,不好乱发脾气。
便伸手从怀里取出本账册来,扬起来高声对众人道:“方才列位也都瞧见了,借据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前年冬至,这赖皮拿房产作抵,问我们钱庄借了五百两银子,为期一年。我们钱庄放贷的规矩——
一年以内,三分利,逾期不还,每月再加三分利。
手印、签章都是本人所留。折合如今,钱言统共欠了我们钱庄七百二十两白银并五十文,收他的宅子半分也不为过。”
外头众人这才渐渐消停下来,一时间抱着手臂,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往钱言的方向。
钱言想着,一面是平民,一面是讨债的贵族,这些人定是向着自己啊。以往在老家那边,不就是这样的吗?
可周围这些人不仅生得体格彪悍,眼光也如狼似虎,看着自己的眼神全无同情意味。
这时,还有人好笑似的高声问他:“钱言!你可真有种,便是步灭少爷来了,你也敢这样说?”
“步灭少爷?”钱言挺了挺胸膛,“那是什么玩意儿?老子连死都不怕,还怕那等毛孩子?”
他这话音一落,人群便爆发出一阵热闹的哄声。
钱言的心里忽然突突了几下,便瞧见原本围得四面密不透风的人墙慢慢后撤,留出一队人马来,体格板正,气氛肃杀,格外显眼。
哄声被这肃杀气氛镇压,渐渐安定下来,四周变得针落可闻。
在这队人马中央,一个衣着华美的少年将双腿稍夹了马腹,稳稳地走过来。
那马腿修长有力,马蹄落在地上,竟然没有什么声音。
钱言咽了下口水,仰脸看着他,一时竟忘记怎样说话。
长长的眉毛,还有隐藏在细密睫毛下,一双幽深狭长的眼睛,日光映射下,他的眼窝处却有着幽暗的阴影,看起来十分难以捉摸。
少年的唇瓣像花朵般鲜嫩,略有些薄却不显刻薄,只是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显得他有种玩世不恭的散漫,以及缺乏怜悯的无情。
“钱、言?”为了让人听清他在说什么,少年的语声刻意放得很慢。
“在……在。”钱言不由自主地哈下腰应声,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有些懊恼地站直身体,挺起了胸膛,“你是谁啊?”
钱言脑子转得也很快,回想以往听说的描述,混不吝地问道:“你便是火步灭?”
果然是一个毛孩子嘛!
钱言已经打探过了,城西虽然监管宽松,可律例上也有写明“伤人致残者,责十杖”,“杀人者,处绞刑”,以及“世家大族不许仗势欺人”等等。
虽说这最后一条甚为敷衍模糊,可如今在场有众多见证者,依着少年的身份,但凡他稍微顾及名声,自然便不敢对自己做甚么。
钱言十分得意,等着少年拿借据过来,同他讲道理。又或者使唤一干手下对他动手,到时他便打滚撒泼,在大街上喊冤叫屈。
他这么和火步灭对峙,冷不丁却瞧见少年身后有个白团子动了一动,好奇地探出个脑袋。雪肤墨发,十分灵动可爱。
“?”钱言有些疑惑,却听见火步灭“啧啧”两声,将视线慢悠悠地扫过他身后跪着的妻女。
“她们是谁?”
钱言看着他,冷笑一声,忽然拔高声音道,“怎么,你打算连着我的妻女一块霸占吗?呵!我在你们家的赌坊输得倾家荡产,如今又被讨债逼得无处容身。我的妻女,便是死了也不会给你们这样黑心的人家!”
火步灭一听,挑眉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你这样诋毁我家赌坊的声誉,我可不能不管了。”
“是啊,”萧容从身后探着脑袋,也说道,“你输了,不能怪赌坊老板嘛。”
“你知道甚么?”钱言对那只小豆丁吼了一声。可随后他便瞧见少年的脸色阴暗下来。
火步灭捏着缰绳,在掌心拍了两下。
“我听说你是条挺有种的汉子,倘若我们强收你的房产,便要自戕?”
钱言看见少年冰冷脸色,一时竟不敢再应他。
“我们火氏一向爱民如子,自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的。”火步灭又慢条斯理地说。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早有准备的家丁便快步上前,在不远处立起了一个人形的草靶子。
“这样,我们打个商量。”火步灭伸手接过家丁递上来的一串柳叶刀,垂眼看着钱言,“我呢,平时爱好不多,其中一项便是掷飞刀。你和我们立个生死契,当成靶子陪我们玩一会儿,只要能挨过五下,我们便再不提还债的事,怎么样?”
“这……”钱言汗涔涔的鬓角在日照下反着亮光。他只是想把这些人吓唬跑,可说起当真舍命,他可没那个胆量啊!
可周围的人群里却宛如落入滚热油锅里的沸水,此起彼伏的哄声连成一片。
“钱言!让我们瞧瞧,你身为汉子的胆气!”
“方才不还闹得挺凶猛?这会子是怎么了?”
“怂了怂了!”
带着点坏笑的家丁拿着一摞纸来到他身前,“刷”地给他发了一张纸。
钱言颤巍巍地接过,入目就看见最顶头“生死契”三个醒目的大字,顿时脑子嗡鸣,两眼一黑。
这……这是早就备了一摞现成的生死契,显然不是为他一人准备的。只不过今儿个碰巧是自己赶上了,顺手便发了一张。
把拇指按上红印泥,再往纸上按下去,钱言有些分不清现实的感觉。
耳边传来闹哄的声音,是围观的人在起哄。他被推到前面教人拿绳子绕着手腕往上绑束,心想这样也好,要是死了,自己便不用再丢人现眼……
原本在老家也是富豪之子,却因沉迷赌博而被逐出家门。他揣着分配得来的银两,雄心勃勃地来城西,却发现这里委实不适合自己。
可那少年看着是个练家子,说不得也只是吓唬自己,不会伤着自己呢?
钱言从安逸的东边一带初来此地,面对着这样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民众,又定下了生死契,心里却还是存着几分侥幸,难以相信真有人会这样把人命当玩笑。
可他不知道的是,六年前,在那场为期三年的战事以后,京城里便多出了许多刀头舔血的汉子,而那些汉子大多都出自城西。
钱言把身体挪了又挪,想方便火步灭定位自己的轮廓,好避开要害部位,可心里怎么也不安心。
当他看见火步灭把穿白的小豆丁抱到身前来,往那小小的爪子里塞了把柳叶刀,抓着细幼手腕,笑嘻嘻地朝这里比划时,那点子被热血激起的胆气便立时彻底消散了。
那少年似乎不打算自己投掷飞刀,而是像大人把着小孩儿教学一样,握着豆丁儿的小手朝这里遥遥地瞄准,比划。
“来,弟弟,哥哥今儿个便教你体验一把飞刀的痛快。”
那少年的眼睛兴奋地微微发亮。
不……不对吧?
怎么能这样呢?
钱言两腿瞬间便软下来了。想抗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
那小豆丁还兴致勃勃地往这里瞄准,少年抓着他的手腕:“我教你松手便松手啊,一、二、三……”
头顶一阵风声传来,冰凉的质感挨着头皮擦进草靶子里。钱言两眼紧闭,立时嚎啕起来:
“小人错了!宅院你们只管收走好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火步灭听了,脸上笑意反而收了起来,转头又看向一旁的下属。
那人会意,走到跪在地上的那对母女跟前,露出和善的笑容:“二位怎么打算?”
“……”
不仅是那对母女,就连钱言也愣住了。
“火步灭!你什么意思?”钱言奋力挣动着,可对方却看也没有看他。
那名下属接着说道:“我们城西对于妇女很是欢迎,毕竟少有女子愿意来这里。虽然有许多重情重义的汉子,却大多打着光棍。您若是愿意留下,我们自会办理与钱言和离的手续,为您安排些简单的活计,往后是自给自足还是再嫁,都看您自己的意思。”
萧容瞪圆了眼:“………哎呦喂,这城西可真有意思。”
钱言这人的品性自不必说,能拉着妻女跪下,一同要挟债主,又嗜赌如命,自不是什么好人。
可妇女竟能凭借自己的意愿和离再嫁,放到外面任何地方,都是闻所未闻的。
向来只听过“休妻”,没听过“休夫”啊!
这么一想,火家基本也都是一夫一妻,孩子也不多,所以火府占地也不大。
火步灭听了,解释道:“这也是没办法。外头的女子少有愿意嫁过来的,男子倒是不断往里进。我们既然掌管城西,自然也要安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