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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细命正陷入了前所未所的焦虑之中,人民公社化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将他家仅有的几亩田地又归了公。
那几亩田地倾注了他的无穷心血。为了让土地肥沃,一年到头,除了大年初一,每天清晨他先将整个村庄绕了一大遍,就为了拾一些牛粪猪粪,甚至是连小小块的鸡粪鸭粪都不放过。多少年来,家里的尿壶粪桶也是一滴不漏地灌注进了田地里。为了让他的庄稼长得更好,就连炉灶里的灰烬和四季的残叶枯草也是他平日里拾掇的目标。他的田地里收割的谷粒特别饱满,蕃薯长得特别甘甜硕大,就连他的花生也仿佛为了讨好他,拥挤着努力在每一根根须里丰实地生长。邻居们眼谗于他的收成,都以为是土地公给了他偏爱。只有俞细命自己心里明白,每一季的丰收都跟他的辛勤耕耘脱不了关系。可眼下他的田地全都归了公。
人民公社化令太多太多的人再次欢天喜地,社会主义社会的幸福感空前泛滥。村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在冬天的暖阳下惬意地欢声笑语。尤其那几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睡懒觉、爱吹凉风、爱晒晒太阳的人儿,更是开怀得扯高了嗓子,随时都能即兴来几句闽戏。
村里有几位是“十番队“(福宁当地最古老的乐队名称,所采用的乐器全是中国民间传统乐器)的成员,闲着无事,拿出了二胡、锣钋,将人世间的一幅四海升平悠乐欢歌的画面,欢腾得连神仙见了都会嫉妒!
叶芙槿哈着气对丈夫说:“这下可好了,你再也不用太劳累了,现在大家全都一个样了。有人民公社做主,我们反正都饿不着,这可深深感受到了当家做主人的幸福。感谢人民政府!“
俞细命鼻子里哼了哼,第一次不想跟自己的婆娘说话,自己却倍觉孤独。
整个生产队似乎只有他一人在勤快,他也必须得勤快!虽然都是新社会的主人,可按人口酬劳的制度下,其他的家庭都有足够的劳动力,而他家只有他和那个唇边绒毛刚茂盛的大儿子,媳妇只是个小脚女人,他得为了媳妇和其余的俩个孩子卖上力气。
生产队里的男男女女们,将下巴靠在锄头把上,姿势闲散,浑身上下最忙的是唠嗑的那张嘴,夫妻间夜里炕头热的事儿在白天里再热一把,也能将各家的家长里短扯得分外分明;或是隔着田埂互相开着黄不着调的玩笑,尽兴处互丢掷些泥巴块,甩几根稻草,将日子聊得火火热热。
俞细命是那个最不合群的人,一个人不吭不哈地劳作着,从日出坚持到日落!在一片嘻笑闹腾声中,他第一次对于当年自己誓死要从南洋归来的信念感到后悔和痛苦。他的汗水沿着脊梁背流淌,打湿了衣裳,就跟年轻时在南洋里的日子一样。不一样的只是,那时候所有的汗水,只为了积攒那看得见的大洋。无论是在街头拉黄包车,还是在农场里割橡胶树……攒够钱要回家!是那些汗水蒸腾出的生命最美好最热切的盼望!而今天的汗水流下来,却涮不净心中的失衡和迷惘!即使是妻子叶芙槿,还有那把水烟枪,都无法倾听到一个中年男人近乎绝望的心声。
俞大明的嫂子双手撑住腰部,口吐莲花,如数珍宝,在俞细命面前把俞大明狠夸了一番,:“嘻嘻,我说南洋客大叔,我家小叔子是大干部,谁都瞧不上,偏是瞧上了香兰妹妹,我们真的是有做亲戚的缘。”
正处于孤独郁闷中的俞细命猫着腰,撅着屁股坐在门槛上,磕掉了一袋又一袋的烟灰,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低着头,自始至终就一句话:“我家女娃还小,我可不想这么早就让她嫁人。你家大明年龄大了,早就该娶媳妇了,他们之间本没有姻缘!“
任凭俞大明的嫂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让俞细命改变一丝主意。
俞大明正坐在门前的大石磨上,一见嫂子回来,一脸渴望地迎了上前。
嫂子先狠狠地呸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高亢着嗓门,义愤填膺地对他说:“哎呀呀,什么东西,二叔能看上他家女娃,是我们给他家面子,我们家二叔是干部,他家算什么?爱国归侨?呸,我看就是特务,早晚得是反革命分子、反动派,让民兵把她们全家都抓走,死活都不懂得是哪天的事!哎呀呀,说什么没有姻缘,气死我啦!“
俞大明的脸色马上灰暗,但想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苦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别说人家是特务,这话不能乱说!我的事再等等吧!“
在俞大明的嫂子在俞细命面前费尽口舌时,俞香兰母女在里屋听了个七七八八。
叶氏皱起了眉头:“嗯,大明这人是好人,可他那岁数的确是大了点,差了十岁哟。要是只大了一两岁,让他等个一两年也合理!“
俞香兰第一次听到俞大明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经提醒后在脑中清晰了俞大明的形象。十五岁的她羞红了脸,一个个子不高且又年长十岁的男人,提出要来娶自己,这可真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俞香兰太知道了许多古代爱情故事,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双飞的感人传说,又比如在村里露天戏台上,那崔莺莺夜会张生的一折戏……
她隐约地认定,那些美丽的故事是真实得可以应验在自己身上。在少女的情怀中,古代小姐和书生的爱情才是最值得向往和追求。小姐丢手帕,书生捡手帕,然后小姐赠手帕,……手帕是这种爱情故事中最浪漫的寄托。
俞香兰的刺绣作品里,已有许多张绣着并蒂莲或是鸳鸯相偎的小手帕。那几条美丽的手帕,是她瞒过父母暗地里绣了珍藏起来。
她以为自己本也应该是那样的小姐,俞大明却不是那样的书生。那个俞大明怎么看都配不上来捡她的手帕。这样的念头不禁让俞香兰恼怒起俞大明来。
只是俞大明不明就里。他在俞香兰俏丽的脸庞上,虽然读懂类似于厌烦的东西,但他同样执着地认定,那仅是妙龄姑娘的羞涩和念蓄,他也只想继续耐心地等待!
转眼又过了两年,来到了1959年。
1959年一一1961年,整个中国进入了苦惨的******时期。
人民公社虽提供了大锅饭,但有饭同吃,有难同担,要饱一起饱,要饿也得一起饿,福宁人也难逃此劫!
单在1959年,那年的五月,福宁县遭遇严重干旱。似乎小小的杨梅都化成了烈焰火灸,焚烧得大地干裂。小小的福宁县城,受灾农田面积达到了8万多亩。六月一日开始,却又连续降雨21天,原以为是天降甘霖可解干旱之苦,却不料想是龙王爷乱打了呵欠,降雨量超过400毫米以上。到了七月中旬至八月份,夏季最旺之时,又旱了30多天,受灾面积21万亩。八月末至九月初,连续两次强台风袭击福宁,造成强降雨,又遇数十年罕见的大海潮,全县房屋倒塌了252间,2145亩农作物受灾。
旱涝在福宁这片小天地里交替发生,当季的水稻、小麦等粮食作物,成亩成亩地颗粒无收,就连番薯地,也是成片的个小且病害严重,欠收的记录直接录入了史册!
福宁史书上记载,那年里有1605亩农作物被水淹没,房屋倒塌了457间。
大锅饭快揭不开锅了,福宁人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蕃薯藤成了那段日子里的奢侈食物,那岁月苦不堪言。
俞香兰的父母更是一愁莫展。邻居家的土房倒塌,累及到了他们的家宅,轰倒了西厢那间房的一大半,俞香兰的大哥被压在粗大的木梁下几近丧命,幸亏抢救及时,却也直挺了好几个月的伤残之身。
天灾中的伤痛凌空而来却又告诉无门!
俞香兰不知所措。风雨中的一切狼藉不堪、惨不言状,她一边清理杂乱,一边偷偷地用手帕抹泪。
对于俞大明而言,似乎是上天赐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他适时地出现在俞香兰的身边,没有太多的话语,每一个举动温柔得让她无从抗拒。
俞香兰无法再对一个热心人板起面孔,她略微礼貌地开始对他微笑。
俞大明的嫂子基于惯性使然,每次一见俞大明从县城回来,总要从他手中接过一些钱呀票呀或是其它的什么东西,嘴上说着客气的甜蜜话,心里也舒坦得甜蜜。
最近俞大明的频繁归来,却是别样的做法,似乎他带回来的东西,不过只是让她眼谗一下,甚至有时她连眼馋的机会都不留。
嫂子眼睁睁地看着俞大明手拎的口袋里装着不知名的好货,心口不一地对她敷衍了事,然后就去了那个俞香兰家,这可大大地刺激了她。她却不敢在小叔子面前表示不满,反而是更加殷勤地讨好。
她一脸堆笑地问询俞香兰家的状况,并不忘数落一下那家人的不是,从小脚女人的装模作样到俞香兰的不识抬举,都可以罗列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她最想说的那句才是:二叔,东西咱家留着咯,她们这般不上台面,你再供也是白搭!
俞大明这次拎回来的是一小袋子的细面粉,这是县政府的一位老干部送给他的。他让嫂子拿出一个小碗来匀了一些,然后就拧紧了袋口,往俞香兰家去了。
嫂子这回真正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听说生产队里的大米缸快要见底了,堆在生产队大仓库角落的番薯,个个都黑臭掉大半个,即使削去黑臭的部位,煮在大锅里根本没有了应有的香甜,隐约还有丝丝异味,吃在嘴里舌头苦涩。一家数口人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地填饱肚子。家里的灶台已经闲置了好久,如果偷偷地生个火,这么白香香的一小袋面粉可以煮出几大锅的面糊糊,稍稍搁上盐巴和几片蕃薯藤叶,就是令人向往的人间美味。但这一小袋白面粉居然留不住?一阵心痛得让嫂子快要晕却,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了捂胸口。
而俞大明正一路忐忑不安,想怎么才可邀请到俞香兰,一同去观赏那一场塔灯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