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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陈太太正靠在花厅的贵妃鎏金长椅上看陈凌喝一碗鲜香甜滑的嫩鸭馄饨汤,手里把一册《风月宝鉴》卷握后敲在儿子的背上,“你一早去哪里野了!我看那看门的老胡和你是串通一气。”
陈凌把调羹放下,接过丫鬟英宝递来的湿热毛巾擦手擦脸,又喝了两口酽茶漱口。
把姆妈的急性子吊到心口,这才把事情轻飘飘揭过:“树上的鹧鸪吵得我睡不着,早早起来去花市看看——哎,英宝,你把那盆水仙苗挪过来叫姆妈瞧瞧。”
陈太太见了儿子亲手挑的水仙,干净漂亮、生气勃勃,做父母的就有五分满意感动,语气软和下来:“还算有良心,长大了。”
陈凌朝她挑眉坏笑,泌出细汗的面颊隐现一个酒窝:“姆妈,你这话说得像是我头一回孝顺,爸爸不在家,哪一天不是儿子陪你听戏喝茶打雀牌。”
“哼,小孩子家嘴巴说的甜。下午你自去茶庄收账、看看孙良大的进货怎么回事,哪里就买了去年的陈茶!咳,不中用的老家伙,他儿子还聪明些,早晚要把他们父子换个个。”
陈凌唯唯称是,方才绕道花市抱一盆水仙跑回家,满头满脸的汗,吃了早饭身上更热,急切切叫英宝切一块西瓜来。
“凉的东西少吃呀,将过了早粥,热的冷的一齐下肚——”陈太太又拿书卷轻轻敲在陈凌的手上,“我怎么就生了你!”她是多少年如一日地疼儿子、嘴硬心软的好母亲,主动取了软帕给他擦汗。
蒋妈两手兜着蓝围裙跑进来,气吁吁地打断她:“太太,有个男小囡在门外找你,乖模乖样的。”
陈凌乐得轻松,催还欲/念叨他的姆妈快去,“既然没说找我,我吃了西瓜再去瞧。今天怪热,呼——西瓜来了。”
陈太太握着陆识忍的手看了又看,腕子上的翡翠镶玉龙凤镯子叮当作响,半晌红了眼眶几欲落泪,亲昵地拉他去花厅:“小妹她得了这么个宝贝,也不叫我们知晓、心忒硬、臭丫头……孩子你今年几岁、做过二十生辰宴没有?”
“虚岁二十,正月生日。”
“正月——那好的、那好的,我有个儿子、喔就你的嫡亲表哥,比你大么三岁,也是正月生日。”陈太太叫丫鬟福生去取干毛巾、烧热水云云,脚下不停,一路把陆识忍带入花厅。
馨香团簇的娇黄花朵开得妍丽,两大缸子水莲亭亭袅娜地倾倒下一滴两滴晨露、复直立于白石堆中。花厅不大,装饰陈设富丽堂皇,檐下刻了一面匾额,上书“赏星台”三字,落款是姑苏三里同进士姚为之。
不认识。陆识忍自小读的是教会学校,英文、德语都很好,俄文近两年也学得不错,古文相较之差两指意思。
视线聚焦于中央,什么姑苏什么赏星台他全忘了,眼睛里唯剩下一个人影:
……匾额下方边咬西瓜边与丫鬟调笑的人不是今早的肾/虚嫖/客还能是哪个!
他停下脚步,站在门槛外看陈凌眉眼含笑、俊逸风流地拉着丫鬟的对襟棉衫衣袖叫她切一块西瓜。一抹冷笑噙在嘴边,可心里实在不觉厌恶,只是有趣、新奇、期待……还想再看看他如何厚脸皮地和丫鬟说软话。
心思古怪、癖好奇特的陆识忍不由再看两眼陈凌、他素未谋面的地主表哥,把对方的俊美相貌记得清楚仔细。
这一眼看出问题了。
陈凌对旁人的注视格外敏感,姆妈一个人径自过来,外头另有人在打量他——定睛一瞧,嘿哟,这不是拂方房里的新人么!剑眉高鼻,宽下颌,深灰色眼睛,短发无须、面庞洁净——时下最最受淑女欢迎的英俊男子长相,可惜是个色中饿鬼哈!啧啧……吴城各家洗菜刷马桶的水好喝罢。
受姆妈手边话本子的文藻恩惠,他眼珠一转、坏心思即刻上达口舌,取宝黛兄妹初遇的对白来臊羞客人:
“欸姆妈,这个弟弟我原在什么地方见过的。”陈凌捧着一瓤西瓜吃得满手红汁,促狭地打量站立门槛前的少年。嗯,是少年没错,比他年纪小些。
陆识忍一身靛蓝棉袍湿漉漉滴落青苔水,脖颈上沾了谁家私娼的红粉胭脂——喔是明月巷子里早起倒马桶的妓女用腻腻肥手揩他油留下的痕迹。
“怕在哪个男小囡的房头见过不成——他是你表弟阿!”姆妈嗤笑且骂,摔出一小册《风月宝鉴》,叫陈凌哎呦一声躲了。
闲来无事在家熟读红楼三十遍的陈太太,一听便晓得儿子不怀好意,故在陆识忍面前打骂他、省得做客人的心寒不自在。
两表兄弟日后要亲亲热热起来,就像当年她和亲妹一样要好……那麽她做姐姐的半生心愿就了结了——剩下一半心愿是儿子陈凌早日成家……唉不晓得哪天看得见苗头。
陈凌弯下腰去捡书,瞳孔有一瞬的震颤。表、表弟?!
“表弟?”
“是啊,他不是你表弟是谁,呆子!你爸爸在上沪叫他带了信的。识忍,来,你快进来,这位不着调的讨厌鬼是你表哥——陈凌,冰字旁凌云浩气的凌。”
陈太太早年在家做闺女时最疼小妹,后来上新学的小妹与父亲决裂离家出走,二十来年不见也没断了长姐的牵挂;见到妹妹的儿子自是欢喜得像吃了蜜糖油团——牙齿黏呢。
“也是盛气凌人的凌。”陈凌稳定心神,把《风月宝鉴》放在方桌上,朝陆识忍露齿轻笑,眼睛里闪烁熠熠光泽,下巴微抬,骄气,而意在挑衅。
挑衅是单向泼出的水。没意思。没人接。
陆识忍盯着陈凌唇边流下的西瓜汁正出神,他对这滴粉红鲜甜的液体的落地运动过程格外感兴趣,从表哥饱满湿润的嘴唇滑过下巴……默默润湿其夏布长衫的衣领,晕染一小团深色。
这是他年幼时自觉培养的爱好,见到什么都要多看两眼,观察琢磨、分拣细节,因而惹出过不小的麻烦。
“你看什么呵!”混账捉篾东西!陈凌用手背抹嘴,在陆识忍的骇人注视下声势渐小。一帮吃酒打牌的朋友里属他最爱洁净,不过吃东西的时候仔么也不能像竹楼小姐一样时时刻刻拿帕子擦嘴罢。若是嫌弃他——个上沪的城里人有甚么了不得的……
“没看什么。弟弟陆识忍……烦表哥多多关照。”他走入花厅,顺便再挤一把衣袖的水,就着手指的湿润在陈凌身侧的漆面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个带着青苔气味的自我介绍。
他的手大比蒲扇,匀称而修美。
醇沉的声音就凑在陈凌耳畔缓缓流淌。
看着陆识忍的右手食指上钩下撇连贯地动作,陈凌冷不丁想起早上他们一人按住那扇淫/艳洋屏风画一端的场景——抓着西瓜皮的手指便微微发烫。
陈少爷读背记诵的圣贤书太多,后几年补阅的淫/词艳/曲还不足以在灵魂上夺旗称胜。
“咳。你这名字稀奇,《东山辩古经义》‘要言惟识,不变惟忍’?还是王祁奚《秋夜新话》‘尧山水破杉杉识,青州喧茂民民忍’?”
陈凌自己从未发觉这个习惯:一旦慌张害臊了,便很爱引擅长的古文经典来遮掩。
酒肉朋友们早发觉了,但说陈少爷早年不愧吃了傅老先生和陈老爷几百顿竹篾炒肉,夜里挑灯鏖战“淫/奔之诗”,笑他到底不够时髦、舍不下无用的孔孟。
陆识忍摇头,“母亲希望我识得忍字而已。表哥博学,可惜。”似有下文,而闭嘴不语。
可惜什么?明里暗里讥笑我显摆半桶水学问,陆识忍个忘八蛋。
识得忍字……这是什么父母想出的愿旨?
叫个淫/乱放/荡的小嫖客嘲笑了——他岂不是白长了岁数年纪!
陈凌两腮气得泛粉,扯过毛巾把手指和嘴巴擦净,告知绑一条船上的姨侄二人他想去洗澡。
“还请表弟自便。”
“你站住,老先生们当年教会你温良恭俭让、孝悌当先——叫你爸爸知道你不读书了成天在家横行霸道,看他不取马鞭从上沪赶家来揍你——你瞧瞧识忍身仔上湿个个,怎么为人兄长!俗话说天热禁不住落水寒。陈凌你老老实实坐着,福生把水烧好了、识忍快去换衣服——带的行李里衣服有么?你表哥衣服蛮多,两柜子装不下。我想你们一样高,拿件今年开春新做的长衫给你可好?”陈太太发了话,把两条干毛巾递给陆识忍,又催丫鬟再烧水。
陆识忍谢过姨妈,复朝陈凌伸出右手、眼里带笑。
“……?”陈凌里外丢了面,从其掌纹走向看到中指指节的厚茧,半天才悟明是新式的见面礼节,没好气地拍在他的手上,权当握手了。
晦气,他难道不得不与这样的混账表弟住在一个屋子里?!
晦气极了。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这一年阴历五月初三,江南北镇吴城,陈凌和陆识忍的故事从一场互以为嫖客的误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