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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欢走了不消片刻,长相生才和三哥说了两句话,便突然激烈地气喘起来。
他清秀的脸皱巴巴的,似乎喉头堵着什么异物,一时难以呼吸。他猛地喘了一口气,神色忽的一变,接过长相安递去的手帕捂住了嘴。
一口鲜血喷溅在雪白的帕子上,将血色从长相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夺去。
那个上蹿下跳猴子似的小童吓了一跳,连忙将长相生扶回了房间。只剩下一个小太监战兢兢说道:“宋公殿下近日来才好了些,谁想到又犯了老毛病……还请各位王爷大人改日再来吧……”
三哥和长相安疑惑着相视一眼,便是再担心,也只得在屋外向长相生道了别。
临行前,长相安留下了一口分量极轻的箱子,那里面原是要当面交给长相生的祝礼,如今只能让太监转送。还没走出院门,一个穿红衣的太监打南边一路小跑着过来,手里捧了一个紫宝玳瑁的食盒,片刻不敢停歇地进了长相生的房间。
宋老狗看了眼那间竹屋,又看了看长相安,忽然有些庆幸。
长相安似是许久未见这位三哥,挽着长相知的手非要和他同坐一个玉辇,三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点指道:“这么大的人了,胡闹。”
嘴上如此说,却没有拂了对方的意,最终还是步上了那座御赐的玉辇,一同离了竹林馆。
宋老狗原以为三哥长相知不善言辞,一路轻声细语地和三哥攀谈。
没想到三哥虽然声音软糯,吞吞吐吐,竟也是个话痨,说起话来絮叨无边。只是性子懦弱,方才怕惊了两位病弱弟弟的心神,才踟蹰成那个样子,现在提起来仍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又经了雪兰的一番略带恭维的转述,宋老狗才知道长相知竟然是陛下钦封的唐王,镇守着太平国东北的一块并不算大的封地。好在周围既无北戎,也无水寇,日子安生的像是世外桃源。
太平国的藩王无诏令不得私自离开封地王府。要到京城来,更是难上加难。
细数起来,能得到皇帝恩典“准入京都”的事由,一年也不过三件。
一是除夕夜宴,二是春闲打围,三是皇子生辰。
宇王殿下是前日的生辰,这才奉旨进京在陛下榻前膝。
照规矩,他本应今日一早便启程回宇地,却因昨日长相安请了恩典入宫见长相生。陛下念及三哥是长相生的胞兄,才一同准了长相知去竹林馆见久未谋面的一母胞弟。
宋老狗仔细打量了长相知,他长了一张包子脸,与长相生的容貌既相似又全然不像,仔细想来,两人骨骼间极为相似,但一个拙嘴笨腮,一个伶俐聪敏,面相当然大不相同了。
宫门之外,早有长相安的那辆马车和一顶小轿停在那里。斑游捧着一个黑漆漆的棋盘奉给长相知,长相知见了喜得没了表情,谢了长相安,就差在他脸上亲上一口以示感激之心。
长相安年幼,目送兄长上了轿子。不巧,轿夫们正在阴凉里打盹,宋老狗站得离小轿不远,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声:“文衣,他们好像睡着了……”
轿子里的长相知轻叹一声:“等会儿吧……”
女声应了一声“好”,听得宋老狗哭笑不得。
四海之大,竟然还有这样懦弱得任由下人偷懒也不管教的昏庸王爷。若他不是长相安的兄长,宋老狗怕是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话。
宋老狗从长相安的眼中得了默许,一脚踹倒了轿夫身旁的茶桌,轰然巨响惊起了所有人,也引来了在这附近巡查的祁孤。
祁孤淡淡看了斑游一眼,也没走过去。先是罚了那四个轿夫,然后向宋老狗问了话,最后才躬身向长相安道:“代王殿下,戒了大师将在京郊蓝山寺主持法事‘荐亡普佛’,陛下原要亲临,奈何无缘,想请代王后日代为出席,不知可否。”
长相安听到蓝山寺、戒了大师、施食法事之时,神色奕奕,欣然若喜,只在听见后日两字才稍暗了眸色。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宋老狗直觉不妙,回程的路上在马车里悄悄问道:“后日……”
他才说了这两个字,长相安的眼中涌出泪水,马车又颠簸,几乎要将长相安晃出车外,宋老狗只好死死地抓着他,免得长相安被磕的浑身青紫。
“可是你母后的忌日?”
宋老狗胡乱猜了一下,没想到一猜就中。宋老狗看他脸色差得直逼长相生,便也没再问。
回了代王府,宋老狗难得地睡了几个好觉,吃了几顿香甜可口的热食,欢欢喜喜地做了几日他前儿才腹诽过的笼中鸟。
当笼中鸟就是开心,常会让他觉得世间疾苦险恶都不如暖房热汤来的实在。
很快,他又不安起来,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吃过了鹅生最后加餐的待宰大鹅。
这几天长相安的卧房里时常传来一阵馥郁的檀香,只是人不知去了哪里,一次也没出现,倒是雪兰成日在他眼前瞎晃,和他说些不着四六的事。
启程前往蓝山寺之前,宋老狗才知道,长相安哪都没有去。
他在卧房内烧了两日的香,磕了两日的长头。
为他的母亲。
再见时,长相安明月似的眼里是眼泪洗刷不掉的悲伤与思念,让宋老狗萌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那种嫉妒非常模糊,在羡慕与嫉妒的中间,可能更像羡慕一点,也可能像某种怜惜地爱慕。
他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他逃离叔父时的那个湖面。湖面上映着他的脸,冰冷而僵硬,费劲也挤不出一个笑。
那时他尚且年幼,人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若有一天自己死了,能有一个人真心为自己哭。
眼前的长相安忽然冲他笑了一下,将他的那点并不愉快的回忆击了个粉碎。见他尚有些愣神,雪兰从门外伸进脑袋唤道:“朝仪大人,车马已备好了。”
雪兰俏皮地冲神色俱不明朗的两人眨了眨眼睛,催促他们上了马车。
蓝山寺离京城并不远,快马行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一下了马车,满目尽是葱郁山色,山谷中又一条蜿蜒溪流盘桓而下,和一般的郊野景色并无不同。
此时不过巳初,蓝山寺后院马车却整整齐齐地排了个满满当当。长相安奉旨到此,寺僧当然另做安排,将马车让进了一间清幽的小院之中。
长相安下了马车,却迎面来了一个面带喜色的布艺僧人来扶他,那人话多的像吓夜里蚊子,好在话并不惹人生气,直直碎碎叨叨地念个没完:“施主……竟是仁心施主到此,失敬失敬。施主从何处来,要参禅还是悟道,要吃面还是吃饼,要先到前厅还是先在小院略坐。贫僧也无甚可招待的,不如一同吃些瓜果如何……”
他语速缓慢,却绵延不绝,任是宋老狗也插不进一句话。
听了那人前言不搭后语的鬼话,长相安原本还有些悲戚的脸一下便被逗笑了,那僧人似是有意为之,才止了胡搅蛮缠,又道:“笑便好,笑便好……”
斑游又看着宋老狗,宋老狗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开口答话,但宋老狗总觉得这人不是个普通和尚,也摸不清身份,只好又将目光递回给斑游。
斑游向宋老狗露出了他最近掌握的唯一表情——撇嘴,而后恢复了冰凉凉的表情,躬身向那人道:“臣斑游见过宇王殿下。”
别问,准又是长相安那八个哥哥中的一个。
宋老狗赶紧躬身行了礼,在脑子里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只隐隐记得宇王只在《义结金兰》中短短写了“已落发出家”几个字。
还未来得及多言,房间里一个稚嫩男声喊了一声:“静禅师叔——”
“就来,”静禅回道,又转头看向长相安:“安儿你即来,便好生游乐,不要过度思念母亲。戒了大师正在外面大殿内,”他稍一凝神,凑在长相安耳边低声说道:“你还是如小时一样调皮的好,如今倒是规矩的很,反倒像个彩塑人了。”
静禅又被屋内的小童催了两三次。待他把话说完,见长相安认真点了点头,才快步进了屋。
一见得了空,门外久候的礼部小官快步走了进来,为长相安更衣沐浴。宋老狗没兴趣“观赏”长相安的身子,特地躲开,围着院子里那几间矮房转悠。
静禅的那间斋房不知什么缘故,窗户上竟写满了经文。在墨色经文的缝隙间,有一只小童的眼睛眨巴眨巴着往外看。
他的目光平和安静,满是好奇。
一和宋老狗对视,他却似是受了惊吓一般,拿着一个木鱼敲个不停,远远地单方面和他斗起法来。
很快,小童被静禅的大手一把揽过。静禅一面满是歉意地看了一眼宋老狗,一面念念叨叨地说教起这位年纪尚小的木鱼法师。
怀中的法师似乎觉得自己早已经长大了,可以独自念一段佛经给他,但还没两句话的功夫,又被静禅絮絮叨叨的温柔唠叨说得笑了出来。
宋老狗原想像模像样地冲小法师道个歉,可还没张口,长相安已换了一身青色礼袍,等着他一道去道场观礼。他只好草草躬身致了歉意,紧随长相安身后往观音殿走去。
蓝山寺的观音殿新进罗成,威武气派较大雄宝殿更甚。有传闻乃是当今圣上捐金所盖。殿中有一座四五层楼高的巨大佛像,此时四面挂着白纱,任谁也看不清那尊神像的模样。
戒了大师高坐殿前,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他看不出年纪,说一百也可,说两百也可,总之并是个很难能看出年纪的高僧。他眼皮松弛得分不清是睁是闭,时而摇头晃脑像是入了梦境,时而说一两句佛偈答于信众。
他的佛偈在宋老狗眼中几乎是胡言乱语的俏皮话,偏偏那些锦冠紫衣的信众纷纷露出大彻大悟的赞叹之声。
长相安落了座,宋老狗将陛下仁慈善念的旨意念了,众人装模作样的谢了天恩,一场盛大的法事由此开始。
戒了身旁的弟子阴阳顿挫地请出戒了大师讲经说法,戒了大师说话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听得台下众善信频频点头。
长相安却不为禅理所动,只是看向那抹白纱,眼中不见悲喜。
一个时辰过去,一切经法仪式已毕,弟子们低声齐诵:“请金身。”
他们声音很低,在空气中引起某种微微的震动,让在场众人禁不住一同抖动了起来。
白纱缓缓落下,随之而落的是长相安的泪水。
那佛像是观世音之相,面容和那日轩宁宫内帝王榻旁画像中的女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