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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斑游的倾城剑。
斑游放下夜行的兜帽,露出他那张漠无表情的脸。
“哎呦—斑游快来拉我一把——”雪兰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斑游不知又在哪里被雪兰踩了尾巴,愣是视若罔闻,等到雪兰费劲了力气爬进了窗子,才象征性地扶了一下。
雪兰满身尘土的爬了上来,单手举着斑游的刀鞘,委屈巴巴地嘟着嘴,小声地叫了一声:“公子——”
长相安或许是累坏了,已在帷帐里安稳睡下,只有轻柔的呼吸声回应着雪兰。
谁也不敢打搅这位自从离了京城就变了药罐的王爷,蹑手蹑脚地叫了小厮送水给雪兰洗漱。
他们所住的房间大得奢侈,分割成一个起居室以及三个互不干扰的卧房后仍显得宽敞的空旷。——之前宋老狗考虑到长相安的生命安全,每晚都是守在长相安的门口,委屈在过道的长凳上过夜。
雪兰嫌弃自己满身是土,干脆十分奢侈的,叫人在房间里最南边的一个隔间里摆了洗澡桶,美滋滋地泡澡。
“我们这一路可辛苦了。”雪兰把脚伸到桶外,四仰八叉地躺在桶里,冲着门外的两人絮絮叨叨:“斑游甩开了萤岛的斥候,带着我连夜赶到花都城外。城门却严密得跟铁桶似的,亏你们竟然能进得来。”
他晃动手臂,闭目说道:“好在今儿日落时分,守城的花衣大爷们放出消息:妖精已除,入城禁令随之不复。看在月神诞辰的面上,他们好心,愿意放五十百姓进城。——斑游一听,立时拎包似的拎起我就跑,可吓坏我了,咕噜咕噜……”他把半颗脑袋沉进水里,像小孩似的吐着泡泡。
“不过再晚一步,我们今儿也就进不来了。”
雪兰玩的不亦乐乎,根本不知道外面那俩人刚听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交换了个眼色,上了屋顶。
月亮明晃晃的,坐在屋顶上看月亮,仿佛月宫近在眼前,倒颇有些渗人。
斑游抱胸而立,没有开口的意思,明摆着等他汇报离开萤岛的所见所闻。
宋老狗从来不按他人的揣测行事,也不看他,开口便是问询:“为什么是这家店?”
斑游懒懒地开口:“自有道理。”
“就不怕我们被监视?”宋老狗微微扭过身,冲斑游挑了挑眉毛:“就不怕他出事?”
斑游微微蹙了眉心,沉默了数秒,才说:“这儿不属于欢喜国,”他的手按在刀柄上,“更不会有人害他。”
不属于欢喜国??!
宋老狗知道,斑游嘴紧脸黑,他想说的自不隐瞒。他不想说的,任你是油嘴滑舌,还是铁齿铜牙,都休想从他嘴里套出话。
只得悻悻地跟天边的月亮笑了笑,从头讲起了离开萤岛之后遇到的所有事情。
当然,讲述的过程中包含了艺术加工的成分。
比如,他在进花都的时候遇到萧鹬和秦总管的事,他就一点没提。但他保护长相安的点点滴滴倒是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地说得清楚明白。
说到枕山的时候,宋老狗特别注意了斑游的表情。
斑游果真不让他失望,从头到尾脸都纹丝不动,连一丝颤抖摇晃都没有,就像是从冰模子里抠出来的一张脸。
“欢喜国的水,你不要淌太深。”他像叹息似的停顿了一下,“会连累代王。”
听他话语间的意思,倒是对“宋老狗必定会淌欢喜国的水”这件事十拿九稳的确定。
宋老狗忍不住在心里啧啧啧舌头。
月光下的斑游,身姿修长隐晦,那柄长剑垂在他的腰间,却好像早已和他融为一体了一般。
长相安要是妖怪,那斑游倒不像个小妖怪,有时候更像只坐拥十八重阴影的妖魔。
无论是客馆安不安全,还是欢喜国水的深浅,在他的语气里,似乎都有十足的分寸把握。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或许只是不愿意告诉他,或许是因为别的理由。
无论宋老狗怎样费力地想要撬开那张嘴,他都纹丝不动、巍若泰山。这张陶偶似的的脸上光滑的毫无摩擦力,任你左杠右撬,根本无从下手。
可能是烦了或者乏了,斑游才漠漠地说:“在此地不要张扬。”
斑游正眼看了宋老狗一眼,怕他理解不了话里的意思,补充道:“皇帝已往平城关发了谕旨,命代王殿下陪同巡察御幡案,查验人证物证。”
“你要做的事,代王殿下不反对也就罢了。”斑游敛起本就冷漠的神色,“但千万不能损害到殿下。”
“千万。”
说完,一溜烟飘过,身旁那个高大俊逸的黑嘴侍卫溜回了房间,还非常顺手的放下了窗户。
宋老狗突然笑了笑。
斑游可能和雪兰独处久了,表达方式被拉回了三字经水平,倒显得有了一丝丝的人情味道。
他绕到走廊里进了屋,雪兰刚好洗好了澡,心情舒畅地准备休息。
他们来的仓促,三人之好挤在剩下的那间卧房里。斑游黑着脸看了看他俩,忍辱负重地睡在了中间。
宋老狗在黑暗里偷偷笑了笑,希望自己晚上别被他俩踹下床。
第二天一早,宋老狗就被刺眼的阳光和雪兰的嗷啊——一嗓子叫醒了。
被踹下床的不是宋老狗,而是雪兰。也不知道雪兰昨晚怎么睡得,人整个儿掉了个儿,跟个飞车似的。
雪兰一点也不生气,满心都是对月神祭的期待和好奇。他曾目睹过两次月神祭,但从没有这么悠闲的享受过庆典,心情好得简直要奔月。
难得的是,长相安似乎也很有兴致,特地换了一身自带金光的月白饕餮纹的袍子,他原本还想带一身的金玉出门,但宋老狗好言相劝,长相安便也欣然接受了。
公子哥就是公子哥,不了解金银玉石对人间疾苦的诱惑。
宋老狗也在长相安的要求下,洗漱换了件衣服,他挑来挑去,最终还是选了件黑漆漆的长袍,又松又垮,像要去偷谁家的柴火。长相安看不下眼,硬是给他在外面套了件白色罩衫,才出了门。
今日是七月十七,夜幕一落便是月神的生日,街上早已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游客,早早地到天仙大街旁占了位置,希望能接下从游街的“名花船”上抛下的月名花。
传说,能在一次月神祭典接到七只月名花的人来年便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欢喜国的人似乎特别乐于相信这样的事。
眼见天仙大街上越往北、人群越密集,他们只好调转过头,绕到东边的天王大街向北走。
原本走的漫无目的,雪兰大约是触景生话,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这里曾涌现了宫廷人物画的发轫之作,那儿是某某名家的碑刻遗迹,那个地方曾创造了第一辆机关马车……
在雪兰的描绘里,花都像它的名字一样美丽,俨然是文化的丰碑、艺术的天堂、能工巧匠的灵魂乐园。
但这些描述与宋老狗所见的花都相去甚远。
最让宋老狗咧动嘴角的是:这两种描述,都是真实的。
他们无一虚假。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在枕山之死上都极尽美之能事。
——他们用无数烛火为枕山增光,用简陋拙劣的机关使枕山飘逸空灵如仙女。
那种刻意的美丽的背后,是无情的死亡。
人间无数溃烂消颓,皆因倾慕羡仰而起。
美丽令人心驰向往,那片向往也能遮了人的眼睛,让人选择无视片刻欢愉背后的重重罪恶。
他们总能为自己的罪恶,找到合理的理由。
他忽然想起阿纠的眼睛,想起阿缠的布裙子。
上次他没救下,这次他救不了,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救下一个无辜之人。
宋老狗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一抬眼却看见了路对面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门。门板高大开阔,上有整整齐齐七十二颗门钉,房顶上的淡黄色琉璃瓦烁烁放光,装饰得耀眼而媚俗。
连宋老狗都觉得媚俗,可见在这遍地诗情画意的花都,是真的俗不可耐了。
俗倒也不奇怪,门板微微地开了一点缝,从院墙里传出一阵拳打脚踢的霍霍之声,震得门板梆梆的响,偶尔传出一两声呸呸呀呀的低声叫骂。
“哪里来的疯书生……”
宋老狗还没来得及移开打量的视线,就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被从门里重重地扔了出来。
黑壮的小厮在门边冒了个头,神色倒像是被侮辱了般的愤愤不平,气的口鼻冒烟,翻起眼白瞥了书生一眼,才重重关上了那扇金光簇簇的大门。
宋老狗本来打算听斑游一句劝,少管这种不死人的闲事。
没想到长相安居然顺着自己的目光走了过去,扶起了那个看起来屁股很疼的年轻书生。
估计也是长相安的长相和衣着太唬人,书生还没站稳,一见了长相安的脸,又扑通对着长相安跪了下去。
“在下任疏星,淮南人士,一片冰心,欲报家国无路。而今民声塞路,奸佞当权,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对外无强兵,在内失民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祸乱必出!”
他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声泪俱下,话语如炮珠接连而出,落在地上泛起轻轻的回声。
当权昏庸,下民迷信,难得有个甘愿为家国奉赤胆忠心的,在旁人看来竟像个疯子。
长相安伸出手,再次礼节周到地、缓缓搀扶起那位书生。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面色沉重,眉目真挚,倒不像是宋老狗那样讥讽。
“这位先生,您是认错人了。”宋老狗晃晃悠悠地蹭过去接话,“我们只是碰巧路过。不知先生师承何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任疏星才看清这三人确实并非欢喜国的官员打扮。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谦逊地躬身施礼致歉。
“晚辈家道中落,无以为师,只是幼时在南川跟着祖父认得几个字罢了。”
“淮南南川?任……莫非你与任公同族?”雪兰惊得叫出声来,连长相安也眼神一滞。
任公是一代巨儒,学问好,人也仁厚,只可惜早因贬谪而死在了去柳阴县上任的路上。
少年听了那三个字反倒扭捏起来,天光似的眸子沉了一沉,说:“正是。”
他微微收敛下巴,嘴角轻轻地勾起,道:“任公,正是在下的祖父。”
雪兰久慕任山廖之名,如今见了他的孙子,也不辨别真假,喜得眉开眼笑,拉着人家左右东西的问了一大堆不相干的问题。
任疏星的脾气秉性是真的好,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周到礼节。虽然嘴角的微笑肉眼可见的僵硬,但仍可算是极佳的气度了。
宋老狗在旁边冷眼旁观,琢磨着任疏星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位动不动就慷慨陈词、针砭时弊的少年,特意从南川跑到花都来只为一件事:向宰相萧鹬禁进言。
希望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萧鹬:疏通河道,以止洪涝,予民生计,修养生息。另外还要,戒风月、减祭祀、轻徭薄赋……
任疏星对萧鹬颇有些不知依据的幻想。
他认为:近三十年来,欢喜国国王清洗朝纲,任用佞臣,在如今在朝为官的人中,只有萧大人尚有半分仁心,还尚有可能为民请命。
宋老狗在心里哼了一声,然后直哼出了一段小调。
他可不认为那个萧鹬会那么好心。
算了,这毕竟是欢喜国内政,当小道消息听个乐也就算了。
宋老狗看了一眼踌躇满志的任疏星,忍不住为欢喜国的读书人叹了口气。
欢喜国已有二十年未开科举,学子仕途无路,官场也多是任人唯亲,或是凭着一身“不入流”的本事讨得权贵欢心。
一心读书无用,不如泼墨挥毫。
宋老狗不爱听,雪兰却听得十分入迷,恨不得和任疏星一道去看看任公的归身之地。
街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唤:“疏星。”
那人与任疏星年纪相仿,一席老旧的黑衣,手肘上还打着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
他面色不善,笑呵呵地来寻任疏星。
任疏星见是他,嘴角露出了一个自然的笑意,挥挥衣袖,匆匆和众人告了别。
雪兰眼巴巴地目送他们离开,就像边陲小镇的人目送戏班子。
等人走远了,宋老狗才又仔细打量着那扇灼目的大门。
这扇招摇如着火野鸡的大门背后,真的住着萧鹬吗?
三人好像谁也没看出他的心思,继续沿街逛去,宋老狗心里有了猜测,笑着追了上去。
逛了足有半日,三人都饿的不可开交,雪兰吵着要带长相安和宋老狗尝尝花都的民间美食。
却被身后的一个轻轻的声音拦住:“殿下,那边的饭菜未必干净,还是请这边吧。”
宋老狗回过头,身后站着两个身穿长袍男人。
这两个人,他都见过。
一个,他在京城见过。另一个,他在书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