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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云销雨霁。
欢喜国的天空和他的大多数子民一样,再也没有为枕山悲伤的痕迹。
即将到来的“月神祭”,让所有人都沉浸在狂欢前夜的兴奋之中。
宋老狗对此当然不感兴趣,但长相安却提出,想要出门看看。
枕山之死仍历历在目,宋老狗实在没有玩乐的心思。但对于长相安的合理要求,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何况,长相安并不明白枕山之死的前因后果,在他看来,那是一群美丽的女孩子为国献身,那是不应该存在的罪行。
也只仅此而已。
长相安会在睡梦中为枕山扼腕叹息,痛掉泪水,认为活人祭祀决不可为。
但是,长相安并不了解枕山的无可奈何,也就感受不到赴死的那份悲凉惨绝,更遑论像他一样切真地感受欢喜国的阴暗与糟糕。
他只能点点头,回答道:“好。”
上街也好,欢喜国人作恶做得正大光明、毫不遮掩。没准,有人会在大街上给他们送关于御幡儿的线索。或者干脆顺路去探探萧鹬府邸的位置。
宋老狗给自己找了个堂而皇之地借口,带着换了一身青绿衣袍的长相安出了门。
长相安出手一向阔绰,店小二鞠躬哈腰的送他们出门,热心地介绍起来,可能是看宋老狗满身隐隐的戾气,又叮嘱道:“几位爷,天色已经不早了,您二位只往天仙大街那边转转就好,早些回来,别撞见那帮神啊鬼的……祭祀马上就来了,他们正是猖狂,在这个当口,向来是宁可错抓,也绝不放过的。”
宋老狗谢了小二的好意,长相安也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离了客栈。
长相安在客馆躺了两日,如今出了门倒也没有什么想去之处。
两个人顺着小巷往前走,不一会儿便上了天仙大街。
太阳已有大半归于地面以下,只留下浅浅的迟暮霞光。
原本热闹喧噪的天仙大街,此刻寂静的如同一滩泥泞的死水。没有炊烟,没有人来人往,全神贯注地为明日的祭典做着最后的准备。
两侧的巷子里倒是亮着灯光,和一旁灰暗的天仙大街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原本鲜有人问津的小巷,此时却引得无数游人前往。
小巷里民居和商铺夹杂混居,虽然不及天仙大街风雅,却胜在生活气息浓郁,最能吸引长相安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
无论是买各色糖果的糖果铺,还是民间的油盐小店,抑或专门卖给妇孺的新鲜样式小玩意……
如此种种日常的商铺,都能让长相安忍不住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就像初次参加庙会的小童一样。
他们从南往北逛去。越往北,书画篆刻、古籍善本一类的小店就越多,他们大多有个古古怪怪且不起眼的小店小门,一块写着字、宋老狗却看不懂的匾额,和一个抱着茶壶喝水、从不用正眼看人的掌柜的。他们逛了十来家,几乎家家如此。
长相安对小店所卖的字画倒是十分认可,但碍于不能暴露身份,也只好暂时作罢。
宋老狗想起了那个关于千秋巷“画画封爵”的故事——也对,国王爱风花雪月如此,当然会养这么一方闲人。
长相安的画,在这说不定也能卖个好价钱。
长相安怕是从来没有这样漫无目的地逛过街,表情沉稳内敛却又溢于言表的淡淡喜悦,左顾右盼地眼睛简直不知道要看哪里好。
宋老狗对这种千篇一律的市井街巷没什么兴趣,眼睛却瞥见一旁的一家药铺,轻轻动了动嘴角,拉着长相安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对儿上等的灵芝鹿茸摆在一个高高的花梨几案上,透着一股金钱味儿。
这对奇珍似的药材,一下子就吸引住了长相安的目光,他的目光并不惊异,却是耐人寻味的叹愕之意。宋老狗对此毫无兴趣,双速的扫过学徒身后的柜台和展架,轻轻吸着鼻子慢慢走动,漫不经心地寻觅着茶糖的踪迹。
尽管那位御医说,那个东西对人并无损伤,但宋老狗就是不相信。
那么古怪的东西,绝不可能无害。
自从离开太平国,他便处处留心茶糖的踪迹。只是,再也没有发现一点踪迹。
奇怪,一个东西总不会凭空冒出来。那既然不是来自太平国,那多半是出自欢喜国的。
况且,茶糖自带一种十分独特的气味。宋老狗的嗅觉又极为灵敏,只要在店内走上一圈,便知店家有没有藏匿这种古怪的茶糖。
宋老狗怀着自己的小心思,一路连逛带查,走访了许多医馆药铺,却始终一无所获。
好在长相安对药材倒是十分好奇,也不觉得烦闷无聊。
天色暗的远比两人想象的快,长相安心满意足,准备跟在宋老狗身后回去,却不料被人撞了个满怀。
撞人的身量不足长相安的胸前,连句道歉也不说,横冲直撞地向前跑。
“你在这等我。”宋老狗扔下这么一句,追了上去。
长相安点了点头,对他比划了个“保重”的手势。
宋老狗比对方高出半个身子,长腿迈开,没跑出百米便要追上。对方也不气短,一个急转跑进了右边的巷子里,又左右拐了两次,却没想到,最后竟是跑进了条死胡同。
宋老狗一点点逼近对方,身体稍稍放低,努力不带给对方不必要的压迫感。
“你把钱袋还来,我就放你走。”宋老狗的声音轻柔地像在哄小孩。
对方并不感激,反而一抬眼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宋老狗这才发现,对方一个小女孩。
她又黑又瘦,眼窝凹陷,眼神凶恶,高耸的鼻子如刀,脸颊上满是淤青,露出的双手双臂也满是伤痕。——这样的长相并不像中原人,倒是有七八分像高澜人的模样。
“我对你没什么恶意,”宋老狗不愿意为难这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小孩,“但钱袋要还给我。”
女孩的眼神不敢看向宋老狗,反而对着地面凶恶起来,她死死地护住钱袋,口齿不清地说道:“妹妹……需要……”
宋老狗见对方完全不理会自己的客气,只好伸伸手,先将钱袋拿了回来。
女孩见他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钱袋,震惊又错愕,最后干脆体力不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宋老狗只觉得无奈,本想好言相劝,却不想有好事的人跟了过来,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大肆品评着女孩的行为:“身为女子就要贤良温顺,这么小的年纪竟然敢偷东西,就该剁掉她的手,让她长长记性!”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要不是她母亲被高澜……”
“可怜个屁,就是不检点才会被那种高澜商人缠上,还生下两个孽种。如今还学了偷东西,就应该砍她的手,看见她这张脸就恶心。”
宋老狗微微侧身,说道:“我们玩游戏呢,各位好汉别介意。散了吧。”他狭长的眼睛眯起,震慑意味十足,周围的人看他一身锦衣,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只好不那么甘心地躲出宋老狗的视线。
女孩也收回了泪水,用满是防备的锐利眼神看着他。宋老狗掏出了钱袋里的碎银子,银子在微弱的月光下发着光,女孩看着银子忍不住地直吞口水。
“这笔钱,我可以先借给你。”宋老狗说到这,女孩子的眼睛动了动,手却十分谨慎,不敢轻举妄动。
“但条件是,”女孩几乎用尽力气克制自己点头的冲动,才听见宋老狗轻笑一声说道:“你要去神女祠,找一个叫艾祝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女孩如一阵风似的抢走了银子,跑掉了。
宋老狗笑了一下,想起了枕山决绝的脸。
虽然性格、神态相差悬殊,但有些东西,和刚刚那个女孩子,有着微弱的相似。
他迈开腿,拐了个弯回去寻长相安的影子。
长相安真的一步也没离开原来的地方,他就站在一个卖团子的铺子面前,盯着眼前的各色点心犯难。
见宋老狗回来了,才满脸喜色的要了二三十样点心。等到接过了钱袋,才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连张纸条都没留下。
宋老狗见了笑得十分开心,大手一挥,付了账,拎着沉甸甸的果子回了客馆。
不远处的王宫此时灯火通明,高大的宫门与飞檐被一同点照,燃烧着民脂民膏为庸明的好大喜功作序。
长相安对灯火毫无兴趣,如果不是皇宫里传来洪亮的颂佛之声,就连宋老狗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说不准那是不是为安抚枕山所做的表演,但如果是,也只不过印证了庸明做贼心虚。
他们回了客馆,宋老狗却一点都没有睡意。他们的房间有一扇巨大的窗户,长相安费劲地想要把它支起来,却一直找不准锁扣的位置,“啪啪——”地落下来拍打着窗框,声音不大,也没惊动外面的小厮,宋老狗倒是终于看不过去了,熟稔的把窗户支好。
窗外的月亮又亮又圆,就像是老天开了眼。
长相安向客馆要了十几个精致的小碟,整整齐齐地把点心摆在盘子里,正对着月亮,搭上长相安清风明月似的脸,倒是很风雅。长相安请宋老狗坐下,宋老狗好像终于看出了长相安的意思,难得真心实意地顺从地坐下。
长相安又要了一壶好酒和一壶好茶,神情凝重深沉,向天地祭洒,然后,向着月亮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这要是在以前,宋老狗多半会在心中腹诽长相安脱了裤子放屁,人都死了拜给谁看呢。
宋老狗察觉到长相安内心的触动
——尽管他仍然无法辨别那是真是假。
他学着长相安的样子,向远处的天地磕了三个头,以此祭奠他在欢喜国见过的最勇敢无畏的人。
再抬起头时,长相安正吃着点心,见宋老狗起来,也用手示意他一起来吃。
——这是太平国的习俗,若人死于非命,她的祭品要分给祭祀的亲友,保佑他来生无病无灾,免受苦痛。
长相安一面喝茶一面吃,吃得十分餍足。
宋老狗见状,忍不住笑了,随手拿起一块白色的糕点,咬了一口。
一股甜腻的豆沙味直袭舌尖,味道甜的异常,直超出了宋老狗的承受范围。
他见长相安抱着那壶茶不放手,只好又要了一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糕点的甜腻和茶的苦涩融合,是宋老狗从不曾感受的美味。
长相安的眼光确实极好,这家店的糕点香甜软糯,名字也起得好听。
像他手里这块红豆馅的,名叫“玲珑骰子”,白色酥皮下是透明的馅料,最中央是甜甜的豆沙馅,印象里是这家的招牌。
长相安最爱吃的好像叫“牛角挂书”,形同弯月,内里是满满的牛肉馅料,咸香适口,让长相安这样的风雅公子吃了个光盘,连喝了三壶茶。
月亮慢慢地被云层遮盖,宋老狗打起了哈欠,一边催促长相安去歇下,一边收拾盘子。
宋老狗身后的窗户开着,不声不响地钻进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十分高大。
他的腰间,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出鞘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