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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宋老狗还答应了枕山两件事。
一,是记着她和她父亲的名字。
二,是在离开花都的时候,送一封信给住在千秋巷的一位严公子。
信封是用两片灰白的粗糙麻布粘的,和她的公主身份相去甚远,但这已经是她能拿得出的最体面的选择。
枕山当初的那句“宰相”说的很轻,但宋老狗听得清晰,绝不会错。
但是宋老狗心里清楚,现在去并不是查宰相萧鹬的好时机。
尽管按他一路来的秉性,去不管不顾、快马加鞭地去查宰相萧鹬,其实也并不稀奇。
但是,当他认真的考虑要不要查萧鹬、要怎么去查这个异国宰相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片黑色海域里,飘起了一小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漂浮在那里的绿色浮萍。
浮萍生得翠绿,生机盎然,看上去和那片海格格不入,还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长相安。
黑海怀疑浮萍的动机、质疑浮萍的存在,却也有一点点喜欢浮萍带来的绿意和被浮萍依附的自负感。
宋老狗舔了舔被草芒扎得泛红的指尖,舌尖被手指粗拉拉的皮肤刺得酸涩。他长出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一个身份不明的异乡人,多次出入禁地月神庙,随便一个小官吏就能让自己不明不白的身首相离,更别说是欢喜国一人之下的宰相了。——他到现在都拿不出十足的信心,相信欢喜国绝不可能正在暗中调查他们,
在这种情况下,还非要做一回孤胆义士,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况且,自从进入花都以来,他一直觉得很不对劲:堂堂国都,守卫之严密还不如欢喜国的一届边陲。他甚至怀疑过,他们早已经是欢喜国的瓮中之鳖。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心里打着鼓,脸侧着看向不远处的护城河,还是决定等到月神祭后在动身。——等斑游入了国,长相安有人照顾,他再去以身涉险,去探宰相的底也不迟。
他现在,对那位收信人——严公子更感兴趣。
特别是他还住在千秋巷。
千秋巷是一条南北向的巷子,狭小又逼仄,弯曲如百脚虫,别说车马,连轿撵都进不去这条巷子。尽管和花都内城一衣带水,但地理位置也实在算不上优越。巷子当中还被护城河拦腰分为两段,风水上也视为不详之地,早先租金十分便宜,在此租住的只有穷酸的画工巧匠和更穷酸的寒门学子。
就是这么一条除了名字好听之外一无是处的千秋巷,在花都,却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全都是因为千秋巷出了一位“纸上谈兵”的大将军。
大约在一年前,欢喜国国王庸明为幺子庆生,大宴群臣。宾客飨宴甚欢,不亦乐乎。
酒至酣时,庸明抱怨他最心爱的御用画师病倒了,不能将这一“盛景”记录下来,供后人瞻仰,委实可惜。
内总管高枕一听,便引荐了正在后檐下为殿柱补色的一位名叫康双的画匠,说他不仅能画,还能画的比那位御用画师更好。庸明对此大为不信,叫来康双当庭作画。康双不明就里,只是大笔挥就,不到三刻,一张遒劲有力的设色盛宴长卷被呈到庸明眼前。
庸明祖辈热衷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也见过无数丹青名作,仍是被这幅图惊得站起身来亲自接下,一面喜不自胜,为长卷赐名“犬子增寿图”,一面在朦胧酒意之下,封了康双为从三品“绘文大将军”。
坊间永远偏爱更具阴谋色彩的版本:据说,康双的小助手曾不慎将油漆打翻,弄脏了路过的高总管的腰带,才被高总管记恨,才要康双当庭作画,意图治康双于死地。
这位康双原本就住在千秋巷,被封为大将军之后也没搬走,反倒把借住的宅子买了下来,成日把自己困在宅子里画画。
他自然也不知道,外面把“画画当官”传的如火如荼。
三品官是位极人臣的位置,尽管没有一点实权,但每年的俸禄也足够无数人眼红到发疯。甚至有的工匠接不到活计,闲来无事地聚起一帮人,一边吃热锅,一边喊着“读书不如画图”的口号,惹得临近的读书人偶尔爆发式地喊出一两句《尚书》或是《中庸》,但在声势浩大的口号声中显得斯文而无济于事。
千秋巷混乱了好几个月,直到人们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无法“当官”,才逐渐健忘了“书画能当官”这件事,回到了正常的生活。
也因为这场混乱和骚动,使得千秋巷名声大噪,成为花都无人不知的“传奇”小巷——尽管大部分花都人提到千秋巷都会露出如同听到什么老旧笑话似的笑容。
住在这条街上的严公子,又会是什么人呢?
让宋老狗十分失望的是,严公子既不是寒门学子,也不是能工巧匠,而是个特别庸俗的差不多长相安那样的公子。
严公子确实住在千秋巷,但住在千秋巷的西北角,家宅连绵如山丘,原本开在千秋巷的门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木条封了个严实,在府宅东面开了门。
宋老狗看着严府崭新的大门和门前灰白的青石板地砖心想:别是和枕山有关就好。
心里虽然这么想,脑子里却早有了结论。
严府大门对面的岔路口摆着一个小茶摊,天色渐晚,来消暑聊闲篇的人却很多。宋老狗靠街边坐下,要了一壶茶,闷头不说话,只偶尔用眼睛看向严府的方向。
严府大门是古拙的黑漆大门,和两侧白墙形成鲜明的反差,门前蹲着几个少年小厮,一个个衣着光鲜,在阴凉里说着话。
不一会儿,黑门里走出了一个中年女人,眉心一颗大痣,黑黢黢的长着毛,看着面善又滑稽,十分和气地和小厮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小厮倒没个好气,摆了摆手让她走了。
不过半个时辰,七八个一脸谄笑的中年女人在黑门里进进出出,宋老狗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了看时间,还是决定去套套小厮的话。
小厮大都是爱玩爱闹的年纪,此时也无事可做,正是无聊。宋老狗略施小计,三言两语便和他们混熟了,斜着眼睛笑问:“这些进进出出的女人是什么人?”
小厮无所事事,也愿意多聊两句:“这些都是我家老爷的远方亲戚,您是不知道,我们家严公子马上就要成亲了。”
宋老狗心里早有准备,又问道:“刚才说你家公子不是才及冠礼?”
“还不是……”小厮压低了声音:“我家公子病了,”才说道这里,旁边一个一脸老成的小厮咳了两声,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小厮随即改口:“病了刚治好,正好成亲冲冲喜。”
小厮傻呵呵地笑,宋老狗哦——了一声,又跟他聊起了别的事,那个年长的小厮似乎怕他再说错话,慢慢地凑向他们。宋老狗话说到一半时,微微侧身看向那人,问道:“你说你家公子这样大门大户的人物,得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
这个话题瞬间让大家聚拢了过来,有人说知书达理的,有人说门当户对的,有人说温柔贤惠的。
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说道:“长得好看的吧。”
话音未落,大家便哈哈的哄笑起来。年长的那位甚至笑出了眼泪和鼻涕,一面悄悄把鼻涕抹在年少的小厮肩上,一面说:“女人长得好看是理所当然的啊。”
“就是,长得丑叫什么女人。”
大家的哄笑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才渐渐在一个人影的逼近之下消散。
那个人影高大而瘦弱,身姿风骨却挺拔如松,行动不急不缓,等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个疏眉朗目、高鼻薄腮的青年男子。肌肤白而不见光泽,透着一股病色,眉目间虽含着笑,又有隐隐的忧愁。
这应该就是那位严公子吧。
宋老狗赶紧闪到众小厮身后,不躲不藏也不行礼,笔直地装作一颗不太直溜儿的小树苗。
众小厮跪倒一片,对着青年恭敬道:“给少爷请安。”
严公子急忙免了礼,引着身后一抬小轿出了门。
轿内的卷帘被撩开,伸出一只手递出一个折页的册子。
轿内传出一个悠悠的女人声音:“收下吧。早日选个好媳妇,让你在天上的爹爹安心。”
严公子绷着脸,躬身施礼,施施然说道:“恕侄儿无法从命。”
他梗着脖子,没有起身。
“你惦记着那个丫头也没用。她啊,非池中之物,你我高攀不起,趁早死了心,也让你娘少为你哭几回。”说罢,便命人起了轿。
“我此生,绝不负枕山,也绝不独活一日。”严公子的嘴几乎一动不动,只发出气流轻轻地、喷薄而出的声音。
宋老狗突然笑了,笑得半真半假,引得严公子一阵注目。
严公子的眼神带着好奇和惊异,犹豫了片刻,才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他的肩膀似乎受过伤,抬起或落下都有些费劲,一走一动间都有着细微的不协调感,他停在宋老狗面前,说了一句让宋老狗摸不着头脑的话。
“您是,家母的贵客?”他的神情认真而谨慎,生怕有所唐突。
宋老狗摇了摇头,继续装模作样起来:“在下是路过此地的客商,曾听朋友说起花都的严公子与枕山君,听闻二人博学高古,特来此地,也不知是否有缘拜见。”
严公子一听了枕山两个字,眼神忽的明灭,转而安心地笑了起来,说:“枕山君……”
“哦?”宋老狗故作好奇,“莫非您和枕山君相知?”
严公子就像一株单纯的栀子花,一点都没感受出宋老狗话里的意思,反倒是瞬间红了脸,欲盖弥彰地说道:“我们确是认识的。”
“那可知枕山君身在何处?”宋老狗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
“她……”严公子仍是红着脸,显得有几分羞答答的,说:“她在宫内学佛,谁也不见。”
宋老狗无辜的眨了眨眼。
此刻的严公子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还不知道,枕山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