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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狗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决定去找枕山证实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着实有些大胆,甚至十分荒谬。
去月神庙的路上,宋老狗从子归客馆门前经过。他的肚子小声叫唤着抗议,索性先进了店门想吃口饭。
店家的热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对方恭恭敬敬地引着他进了房间,饭菜变戏法似的码上了餐桌,香味钻进宋老狗的鼻子里,引得他直咽口水。
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见长相安孩子似的睡着——整个身体团成一团,鼻子微微皱起,还好脸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白皙红润,呼吸也已经十分平稳,就那样沉沉的睡着,一声咳嗽都不曾发出。
宋老狗心里十分欣慰:看样子肯定能撑到班游雪兰他们来。
心里踏实起来,饭就吃的格外迅速。他并不十分饿,常年的营养不良让他吃不了许多。
不到一分钟,他便放下筷子,准备走人。他还不知道,长相安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看他鼓着腮帮子咀嚼。
宋老狗心无旁骛地咀嚼,看起来可爱极了,长相安宽慰地笑了笑,口干舌燥地再一次咳嗽起来。
宋老狗耳朵动了动,拿了一杯水递给长相安,并刻意和他保持距离,问他要不要请大夫。
长相安摇了摇头,用手比划着问他人牲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宋老狗摇了摇头,只说了句“还在查。”又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长相安一下愣住了,用左手抚了抚宋老狗前额上的碎发,然后递给了他一本青色封皮的线装本。
宋老狗囫囵地收下,为长相安盖好被子出了门。
他的背影单薄却十分可靠,在长相安眼中堪比花都的城墙。
只是,宋老狗不知道,也不会相信。
此时,宋老狗的心里被那件事占据,根本没把长相安一如往日的举动放进眼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月神庙都静悄悄的。那些原本围着锅碗瓢盆乱转的老妈子,此刻不知道去了那里,四周却不知道从哪冒出了许多的红衣官兵。
那是欢喜国礼部的仪仗兵,约有六七百人,每个人眉目间透着敷衍了事的意思,懒洋洋的漫不经心,松松散散的布围,丝毫没把这十几个少女当回事。
枕山对环境的变化毫无察觉,端坐在檀木书桌前写诗,诗文早已不顾韵律,只管把想说的一股脑地写在没有人会看的纸上。
她写下狂放的最后一字,便悻悻地移开了眼睛,不再看自己并不高明的墨迹,转身往桌前的窗看去。窗外的天空仍是阴沉沉的,却被尖刀似的狂风硬生生咧出一道口子,落出一道亮眼的金光。
枕山盯着看了一会儿,不哭不笑,动人的双目微微颤抖,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发梢浮现出金色的光痕,亮的极不寻常,就像是有人掀开了屋顶的灰瓦一样。
宋老狗确实掀开了瓦,还没脸没皮地冲着枕山打招呼。
无论在太平国还是欢喜国,男女私会都是决不允许的,被视为对女性的最高侮辱,轻则断手脚,重则送命。
可是,枕山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向他扔出手中那只蘸着墨水的毛笔,而是仔仔细细的盯着宋老狗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搬来了一座竹梯,爬了上去。
梯子约有三米来高,但仍是里宋老狗所在的屋顶有好远的距离,况且宋老狗在东北,枕山在东南,两人一高一低,俯仰相对。
枕山稍稍仰着起头,尽力想要看清宋老狗的脸。
那双倾国倾城的眼睛盯着宋老狗看,宋老狗却一点都不觉得不自在,反而向着美人开了口:
“赤羽出以帝使归兮,皎皎归而无魂魄。”
美人听了这句话,瞳孔微微的放大,随即又恢复如初,眉目之间似乎有些失望。
刚刚那句话,出自太平国的某本古代经典。
宋老狗当然没读过,这是长相安写在纸条里的。
艾祝讲的那个传说里,有一句类似的话——“赤出以帝归,皎皎无魂魄”。
这句话不仅毫无音韵美感,甚至和原本的行文风格迥异。上半部通篇都是上古文言,只有这句诗仿了前朝五绝,像是经过什么人的粗糙改装后,硬塞进去的。
他想不明白,却想起雪兰曾嘲笑过欢喜国的一件事。
近三百年来,文明古国欢喜国都以读太平国“典籍”为尚。
令人喷饭的是:所谓的“太平国典籍”,其实就是太平国从欢喜国或抢或要的“欢喜国古籍”。
——自从欢喜国龟缩泰田山以南,大好河山不仅拱手让人,甚至连祖先创下的历史也不怎么当回事,大把大把的历史传说、孤本文献都随着美女和珍宝被送进京城。
许多曾属于欢喜国的文化珍宝,如今都署上了太平国的名字。就连欢喜国先贤创造的古代经典,如今也大多被附会为太平国人所做,反而被欢喜国人钦慕,甚至专程跑到太平国研学。
黑白颠倒得令人发笑。
宋老狗看着枕山的表情松了口气。
他多半找对人了。
枕山眉目间第一次浮现出怒色,眼角隐隐的泪痕反着光,仰着脸全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问道:“你是何人?”
宋老狗搓了搓脸颊上的灰,油嘴滑舌地答道:“在下慕名而来,特来救你的。”
枕山想也没想的摇了摇头:“你并不倾慕于我,你、恐怕是别有所图。”
宋老狗笑了:“我不倾慕于你,但我确实是来救你的。”
他把脑袋伸进屋顶里,茂盛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天光,若无其事地说道:“枕山君,我对一件事十分,你是天鸟,还是赤羽呢?”
这句话不知道哪一个字刺痛了枕山,她的喉咙抖动起来,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平静而温和地说道:“天鸟早已殁了,这世间的,都只是赤羽罢了。”她微微颔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又说:“我就快死了,有人陪我说说话也好。是艾祝派你来的?”
宋老狗眯了眯眼睛,知道她有话要说,示意她继续。
“她从小就爱管我的闲事,我心里信她,但她太单纯,好心办坏事儿是常有的。她不该让你来的,太危险了。”
“故事是她讲给我的,但是我自己要来的。”宋老狗抬起下巴,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从腰上解下一个葫芦,喝了一口茶,才问道:“前些日子,欢喜国从太平国偷了个出殡用的幡儿,你知道吧。”
枕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这么个东西?”
枕山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是绮王的女儿,对么?”
宋老狗的语气十分轻柔,只是绮王两个字就像有千钧重,压在枕山心头,让她喘不上气。
她挺直了背,战战兢兢地和心底的恐惧与悲伤作战,反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宋老狗见她没回答,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问:“庸明为了堵太平国之口,灭了绮王满门,为何偏偏漏了你?”
宋老狗原以为,是庸明那个色鬼对枕山的美色居心叵测,可没想到,从枕山口中得知的事,似乎比这更悲伤。
“我十二岁时,为了躲避选秀出家,太后怜惜我,命皇后收我为义女,此后,我日夜陪伴在太后身边,从未离开一步,再也未能和父亲说上一句话。
我虽没有父亲的消息,但也知道父亲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父亲一向爱民如子,甚至曾经在赈灾时拿出了自己的俸禄换米,一向极受百姓爱戴。
况且,他一向赞成轻赋税、少祭神、与太平国为善,绝不会去太平国偷东西的。
他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枕山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呜呜咽咽地流出了一行眼泪。
宋老狗可以想象,枕山在这个狭窄而满是繁花的“囚牢”里,无数次地在心里为自己的父亲涕泗纵横。
她的心脏咚咚的跳着,像是一面鸣冤鼓,发出只有她知道的喊冤声。
宋老狗知道她没有说谎。
她的眼神里写着几个明晰的大字:请救救我。
“枕山君,如果可能的话,你更想为父亲鸣冤平反,还是更想幸福的活下去呢?”宋老狗看着枕山想起了一些事情,开口问了一个十分缺德的问题。
“为父昭雪。”枕山君带着哭腔的鼻音斩钉截铁,“我可以再死十次百次,只要父亲的冤情可以真相大白。”
宋老狗没有说话,枕山君流着眼泪,梯子随枕山君微微颤抖着:“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们不能那样的说他。”
平日的枕山有一种见多识广的周全,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成熟可靠,但她终究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想到了父亲所受的委屈苦楚,无声地哭了起来。
枕山的脸本是极美的,如今流了泪,更是楚楚动人,越发惹人怜爱。
宋老狗这一路听腻了女人哭,蹩脚地以毒攻毒转了话题:“那你不怕死吗?”
枕山的回答出乎宋老狗的意料。
“怕。”
他本以为这位风骨绝世的美人,绝不会向他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承认自己的软弱。
“那你又为什么不随艾女官离开?”宋老狗刻意支起耳朵,还放小了声音,怕那些红衣官兵听见了将他乱刀砍死。
“不。”枕山慢慢爬下了梯子,双脚踩在平整的青砖上,“我想回家。”
可她如今哪还有家呢?
枕山的脸上满溢着悲伤,但她忍住,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只是可惜,宋老狗对她的悲伤,并不能感同身受,只能报以嗤之以鼻的敬意。
枕山合上眼,把泪水藏了起来,又改了口:“那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吧。她已经为我浪费了许多心力。”
宋老狗点了头,僵硬地缩了下脖子。
今日的风刮得紧,卷起几片灰瓦摔到地上跌的粉碎。太阳从缝隙里落下,正将枕山围绕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的脸微微仰着,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委屈,只是掸了掸袖子,向着宋老狗的方向五体投地,轻声开口:“宰相。”
她的语调很美,美得像歌声。
“他一定知道那件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