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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清晨仍有丝丝的凉意,露水从碧绿的芭蕉叶上滚了下来,落入满是尘土的院子里。
一角的凉亭里,宋老狗和毛御医、斑游围着一个圆台三分对坐。
毛御医捋着胡子,慢慢的说:“代王千岁向来身体康健,只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不上吐下泻,面色也红润,看来是不打紧的。再修养两天便好。”
“请教毛御医,您行医多年,可曾见过这种病症?”
开口的不是斑游,而是宋老狗。
见宋老狗开了口,斑游抿了一口茶,露出了一丝不易捕捉的笑容。
在来见毛御医之前,在拐角的巷子那里,斑游叫住了他。
“你还记得那三句训诫么?”
太阳极速落下,斑游逆着光,看不清脸,他身形挺拔,棱角庄重,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让宋老狗猝不及防的傻狗点头。
斑游没看他,转过身又说:“希望你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你从那天开始,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是他的影子,你要去猜测他的想法,打成他的愿望。甚至是代替我,成为他的口舌。”
宋老狗看不见他的表情,斑游显然也没有让宋老狗接话的意思:“一会儿见了毛御医,你要像会说话的‘大王’那样问答。”
斑游有着独特的南方口音,总会把“代王”读得模棱两可,听着更像“大王”一点。
宋老狗笑,又点头,但没说话。
“我只会提醒你这一次。”斑游微微侧过了脸,警告似的冷冷说道:“你最好放下你那无用的猜疑和计谋,公子聪颖过人,诗画无一不精,公子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从来不会的:那就是欺瞒他人。”
宋老狗装作听话的答应着,心里却惴惴不安地思考斑游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终究还是顺从地,在与毛御医的对谈中不露痕迹地掌握了主动权。
毛御医摆了摆手,说道:“回代王的话,是未尝见过的。但代王所中的毒和坊间常用的梨花散类似,寻常人吃了不仅无害,还会有大半日兴奋难眠,偶有如代王殿下一样体质特殊的人,吃了这类东西便承受不住,发了热,又或者说些胡话。也都是常有的。”
宋老狗皱着眉,回忆着当初那个兜售“一两金”的珠宝商人。
他姓朱,是一个长得十分匀称的胖子,一身铜钱蝙蝠纹的粗绿长袍,双手上带着六个宝石戒指,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正在晾干的动物皮毛。
当时长相安从朱胖子那买了不少金银首饰,当四个人打算转身出去的时候,朱胖子才神神秘秘地说要带宋老狗去看一个好东西。
就是那个茶糖。
“这可是西域进贡来的神药,不仅能延年益寿,更能保一国国泰民安。”朱胖子故意压低了嗓子说。
还国泰民安。那不是神药,是神仙。
被吹嘘如此神奇的东西,竟然只是兴奋药?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呢?
“按如此说,代王所食用的‘一两金’在市面上流通也并不要紧?”宋老狗又问。
“正是。”
“代王殿下还有几日才能痊愈动身?”
“如今已退了烧,修养三日,稍补中气,便可上路。”
宋老狗看了斑游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又对着毛御医问了一大套关于太子的事。
夜更凉了,斑游才送了客,关了大门。
“你做的很好。”斑游对宋老狗说道。“如果能向殿下献出你的真心,那就再好不过了。”
宋老狗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斑游笑了,但和面对祁孤的笑完全不同。
这个永远一板一眼的男人,就像被黑暗里的厉鬼扯动了嘴角,露出了一个看不到真情实意的笑容。
宋老狗第一次打着胆子扯开了斑游束发的发带,笑着留下斑游在风中梳头。
宋老狗溜进了屋里,看见雪兰趴在原本宋老狗的地方。
他把雪兰搭回了床上,自己躺在长相安榻对面的矮床上蜷着腿眯眼。
对面的长相安已经睡着了,抿着嘴深深浅浅地呼吸,手掌放在床外的一侧,手掌向上打开着。
宋老狗觉得自己想不明白,长相安到底在想什么。
他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看起来总是寡淡的无欲无求。
他有什么愿望吗?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些原本宋老狗已经放弃考虑的问题,又从他的脑海里跑了出来——分成“好人”、“坏人”、“要害人”三家三足鼎立,捉对厮杀。
他又做了关于长相安的梦,但这次的梦并不让人开心。
第二天一早,斑游提审了那个珠宝商人,吓得珠宝商人撒泪当场,只说是半年前,从枫城那边已经死了的借款人家里拿的。
宋老狗啧了一声,出了门。
街上乱哄哄的,不知道从哪跑来了大批乱哄哄臭熏熏的流民。
宋老狗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去和一旁看热闹的欢喜国人搭话。欢喜国人听得出他不是欢喜国人,警惕地打量着他,但还是架不住宋老狗的几句诈。
“欢喜国北面正闹洪灾呢…但国库里哪有钱赈灾啊,就把人往太平边境这赶呢。”
宋老狗还想往下问,那个人就被叫走了,宋老狗干脆直接扎进了流民堆里。
集市以太平国泰王的名义开了粥棚,流民难得吃上了饭,也就开始有了抱怨的力气。
但流民的抱怨,细弱如蚊蝇。
他们轻声地咒骂着,害怕惊动舍粥人。
“那庸明也太不是东西了!把咱们赶了出来,还封锁边境大搞月神祭!”
“就是!绮王殿下中了天子卜,那老昏君居然偷了太平的东西栽赃绮王!屠杀了绮王满门!”
“那可是一千多条人命!绮王那么贤明有德,怎么没早一点中卜呢。”
“绮王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啊……”说着,那人哭了起来。
很快地,那哭声在粥棚四边蔓延开来。
大家哭的克制而深情。
他们不敢哭的太肆意,怕惹来民兵肆意落下的马鞭。
抽泣的声音悲悲戚戚,冷冷清清地,全部穿进了宋老狗的耳朵里。
绮王?被陷害偷了太平的东西?
这可太巧了。
宋老狗笑了笑,翻身爬上了这座集市里的制高点——一个旗杆。
昨天斑游那番提醒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代表着太平国皇族第一宠儿——长相安。
那他干嘛不狐假虎威,为所欲为。
过了六个月,他再次站在制高点上居高临下。
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收获,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村子西南方是一堵墙,墙外有一间大屋,大屋外是一条笔直的官道。
大屋的建筑风格和这个偏远市集完全不同,甚至让他想起了,太阴城巍峨的守诺殿。
他在高处蹲到太阳快要落山,蹲到腿酸麻肿胀,才在大屋外的官道尽头,等来了一辆牛车。
他不紧不慢地往大屋的方向挪动,赶在牛车出现前,藏在了官道旁的树丛里。
那个大屋的正面满是尘土,门上挂着一把旧锁,锈迹斑驳。
门口的守卫戳在杀威棒上打盹。
夕阳的霞光很美,路上的牛车很慢,四辆牛车上的十几个大箱子随着走动“哗啦——哗啦——”的响。
宋老狗仍是极有耐心。
等到牛车走进,宋老狗清楚地看到守卫开了箱子看了一下:里面是满满一箱白银。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见到这个人。
押送这十几口银箱来的头头,是在大余酒楼见过的那位“老熟人”——姚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