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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游没有骗他。
长相安的马车赶在天未大亮前上了往南的官道。
宋老狗坐在高塔上,拎着一壶酒,背着一个厚重而巨大的包袱,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他一夜没有睡。
他在大雄宝殿上坐了一夜,听长相安反反复复的弹奏一只曲子,听琴声急转直下的悲戚。
直到琴声伴着低沉的抽泣,惊响起断弦的声音。
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孤寂的月亮圆圆满满,周围不见一颗星星。
月光下的宋老狗经过了两天两夜的折腾,却仍然毫无困意。
一闭上眼,长相安的目光就在他脑海里打转儿。
就像在问他:“眉禅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跟我去京城?”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如果可以选择,他也决不愿意在眉禅镇安身。
但,谁也不会和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走吧?
尽管他温柔和善,他依旧是个陌生人。
况且他是王爷,要他一个泼皮无赖有什么用。
面对长相安,他看不到自己有一点点可以为他利用的价值,也就更无法揣测对方的用意了。
天上没有出太阳,阴云密布的,随时准备飘下能冻死人的雪花。
如果斑游再一次开口,他会和那个小哑巴离开这里吗?
会吧。
毕竟没有比待在这里更糟糕的选择。
但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挣扎反复、彻夜难眠。
和灰老板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老狗从高塔顶上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拥抱面前的狂风。
风永远不会停下来,他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乐开怀酒馆仍是人声鼎沸,新来的店小二说话卑躬屈膝,生怕得罪了谁。
笠掌柜听胡掌柜说了,宋老狗是京城高官的亲信,也不敢怠慢,忙说:“不知道狗爷您今天要来,楼上客都满了…这样,楼上有一家给老爷子过生辰,我这就把他们哄走…!”
“那倒不必。”说着,老狗一屁股坐在了一楼靠近楼梯口的空桌旁,指了指桌子,笑眯眯地说:“不麻烦了,我们就随便吃两口。”
灰老板顺从地坐下,点了菜,和笠掌柜同款讪笑的招呼他喝酒。
这顿饭,是灰老板约他吃的。
灰老板看起来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常年不见光的脸蛋儿光滑而惨白,看着比师爷还像书生。
请宋老狗吃饭的目的嘛,他也猜得到,不过是希望他别在意一件事——自己差点在灰老板手中刀下掉了脑袋。
你看这多好。清楚明白,一览无疑。
哪像那位公子哥……
他家护卫说话也古古怪怪的,骑在直接与委婉的墙上卡着蛋。
真是一对儿活祖宗。
灰老板看他愣神,以为他在算计要怎么报复,谄媚地说:“您消消气,昨的事都是我的不对。”
“你有什么不对。”声音不温不热。
不就是胡县令那个混账要杀我灭口吗?
老狗昨天回忆起了一件事。
那天陈官爷拉着他走上楼的时候,视线边缘恍恍惚惚,有一个人影悄悄的从二楼翻下溜了出去。
他当时满心防备着陈警官。当他从昏迷中苏醒,再次走进乐开怀酒馆去见长相安,他看见那着二楼的栏杆,才想起那个迷迷糊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的身材异常高大,身体上有一股浓重的酒腥味。——那是高澜人特有的味道。
高澜是太平国西北的一个小国,崇山环绕,只有一个关隘和太平国相连。人口不多,也从不与中原各国争斗。
但是现在是战时,太平国官员私见外籍人员,一律以里通外国论处。
当时楼上只有胡县令一个人——显而易见,这件事远比观野的事情严重。
毕竟,马匹送到观野卖给什么人还不一定,甩锅也容易;但私会高澜人,足够让他这个从七品县令挫骨扬灰。
菜陆陆续续的端上桌。
他的那句话,原本没有半分责怪灰老板的意思。
没想到,灰老板居然哭了。
“我……我就不该来这家店啊……”
灰老板在眉禅镇是出了名的胆小,怕蟑螂,怕蚂蚁,还怕黑。
青田旅社总有一间灯是亮着的,在众多黑店中独树一帜。
老狗嬉皮笑脸的哄着哭哭啼啼的灰老板,听着灰老板抱怨。
“我就是想找口饭吃啊,我当初在青田当伙计,昧老板用药把人害了之后要我帮忙抛尸,后来老板病死了,就我一个人知道蒙汗药的配方,我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新老板。”
“我本来想老老实实开店,谁知道每个月还要交给胡县令大笔的供奉,昧老板还给我托梦说我没继承我们店里的传统,从那以后,昧老板就附在我身上了,杀人如麻啊,太残忍了……”说着哭的更厉害了。
老狗舔着牙根,琢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妈的,正月十七,我老母亲的生日,谁在这哭哭啼啼的,败老子的兴!”一阵怒吼从二楼喷了出来,带着恶臭的酒气。
又是王二。
他嘴上虽然骂着灰老板,心里烦的却是宋老狗。
王二算是进阶版的大金。
他拼死拼活,在胡县令眼里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小卒子,
他知道胡县令赏识宋老狗,也知道老狗有礼有情地拒绝了。他本以为宋老狗会落得无比凄惨的下场,结果,半路来了个王爷救了他。
就好像天底下没有他宋老狗解决不了的难题。
王二甘心被人掌控支配,并由此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嫉妒——自己委身人下,就看不得别人挣脱权利的桎梏。宋老狗越是自在,他就越看不得宋老狗得到一点点的好处。
宋老狗明白原因,所以一点儿都不生气。
倒是笠掌柜十分着急,派了个机灵的小厮上去安抚。
宋老狗看了面前哭哭啼啼的男人一眼,也确认了这位灰老板在说谎。
也就是说,不管是以什么方式,这位灰老板已经十分清楚——宋老狗早就知道灰老板在下药杀人。
他真是要谢谢刚刚王二的那一嗓子。
那一声实在有些吓人,突如其来,谁都不会防备。
在一瞬间,灰老板的眼神里露出了遮掩不住的凶恶,老狗也想起了另一个本应该失踪了的人。
“灰老板,叫昧老板出来说说话如何?”宋老狗从不喝茶,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小口茶。
“嗯……?”灰老板递出一个迷茫的眼神。
宋老狗双手支在桌子上,身子压向灰老板,低低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想好好休息,请您交个底吧…赵大人要您越过胡大人找我,是有什么事?”
灰老板眼神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瓷茶杯砸在了灰老板的脑袋上。
王二像一只气鼓鼓的野猪,从楼上冲了下来,拉着宋老狗的衣领子,把他扔出了乐开怀酒馆。
宋老狗没反抗,不痛不痒地落到了碎石路上。
“宋老狗你就是个CLPG的!前几天当街舔王爷,现在又恬不知耻的……”
话还没说完,王二就被在街上巡视的衙役堵了嘴。
王二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可当看到胡县令身边师爷的冰冷眼神的时候,他的腿微微的哆嗦。
“道歉!必须道歉!”胡县令说的义正言辞,讨好一般地看着宋老狗。
就好像前几次刁难人的,都不是他。
宋老狗已经决心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趁早开溜,说:“不必了,他只是喝醉了,胡县令一向体恤百姓,就不必如此了。小的身体不适,先告辞了。”
宋老狗说完就慢悠悠地走了。
胡县令无可奈何地看着师爷,师爷眨巴着干瘪的小眼睛,摇头晃脑地说:“徐徐图之。”
“什么意思?”
为了躲开胡县令的监视,宋老狗甩掉了衙役之后,蹲在了县衙门的二堂房顶上。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静。
二堂建在峭壁上,以三百六十五级台阶与科房相连,地势极高,本来是用作观景的,但胡县令不喜坐轿,就一直荒废了。
老狗看着逐渐落下的太阳,思考着自己的以后:他想先去三库城,如果不行的话就去平城。
最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去京城看看。
听说,人盯着太阳看久了,除了会瞎,还会看见幻觉。
他看见了,长相安的马车再次出现,并飞驰而来。
直到马车停进衙门口,他才发现,那不是幻觉。
是真的。
斑游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身上不再是那身看不出污渍的黑衣,而是锃锃放光的黑色铠甲。
老狗摸到内室的屋顶上,偷听他们说话。
偷听毕竟也是偷,长相安数次帮过他,那就只听一句吧。
“我家公子说丢了一样东西,要你们找找。”是斑游的声音。
老狗难得的遵守和自己的约定,听了一句就溜了。
“什么东西?”胡县令谄媚的问。
“一枚玉珏。”
胡县令:?
“一枚带缺口的圆环形状的玉坠。”真是太蠢了。
胡县令发动了所有的衙役,翻遍了整座眉禅镇,也没能找到宋老狗的影子。
因为,老狗溜到了长相安的马车底下,抱着车底的粗木浅浅的睡着。
斑游走进马车的围帐里,双膝跪下,说道:“抱歉殿下,没能找到他。”
长相安的脸落在阴影里,微微抖了抖,强忍着什么点了点头。
马车向前走,车身抖动的十分厉害。
宋老狗本能的抱住了面前的木头,醒了过来。
“那我们这次,真的要回京城了。”
京城多美妙,谁去谁知道啊。老狗幻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