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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陈的状元名青律,是个将军,曾领兵到绸琼剿匪,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祖公来祭拜,苹汀公主也来祭拜,陈状元大约已不在人世了吧。”牧青远看嵇汀走到带她来的马车前,示意她上车,自己则翻身骑上一匹棕马,跟着车慢慢走,他虽骑术平平,可毕竟要避嫌,不能和嵇汀共乘一车。
嵇汀掀开车帘趴在窗沿上说:“姓陈的状元?陈青律……嗯……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她说完这话,和平日聒噪的样子不同,趴在窗沿上垂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牧青远还以为嵇汀是一路劳顿,再加上冒雪来祭拜太过劳累,只是劝道:“殿下,外面还在落雪,车内暖和,还是把车帘掩上吧。”
嵇汀还是趴着发愣,像是没听到一样,任由雪花一片一片的落在她垂着的睫毛上。
两人一人骑马一人乘车,就这么一路无话,回了季家别院。
下了马车嵇汀就说自己累了,要回房歇息,一言不发的走了。牧青远虽觉得嵇汀这样有些奇怪,但没多想,也回了自己房间。
傍晚稽淮送走了部下,去问过祖重南的意思后,转身去敲妹妹房间的门。
房内并无一丝光亮,稽淮敲了几下发现没人,问嵇汀房门口守着的下人:“公主去哪了?”
下人恭敬答道:“回王爷,烟汀殿下和牧少爷出门了,说是一个时辰就回来。”
稽淮皱了眉:“真是不让人省心,把门打开,本王进去等她。”
他没等多久,还没到一壶茶凉的时间嵇汀就回来了,稽淮听到妹妹的脚步声,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的问她:“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嵇汀进了屋大氅未脱,上面的落雪被屋内炭盆一烘化成水落在了地上,她一直走到哥哥面前,弯下腰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我去看舅舅了……”
稽淮蓦地抬头,压低声音斥道:“说的什么胡话!你我二人哪里来的舅舅!”
嵇汀遣退屋内下人,在哥哥身旁的椅子坐下,一字一句的说:“就是你我二人六岁时,在娘房内偷偷供着的牌位上看到的那个舅舅——海汐侯世子陈青律。”
稽淮的瞳孔映着烛光瞬间了一下。
琪国共有六门将侯现在仅剩三门,那消失的三门将侯,除了战死的柳氏武阳侯,子孙预谋反叛被拿了爵位的李氏关山侯,剩下的那门将侯如今鲜有人知也鲜有人提及,就是原本守在海色郡的陈氏海汐侯。
海汐一门守边而死,唯有海汐侯那一十三岁便嫁给当年还是太子的琪王稽惠为妃的小女儿陈萦活了下来。她后来跟着登基的稽惠住进了芍阳宫,当了陈淑妃,生下了稽淮嵇汀一对双胞胎儿女。
陈淑妃的容貌是浓墨重彩的美艳,可性格却是和她的皮囊格格不入的沉默寡言,稽淮和嵇汀从来未从自己沉默寡言的母亲口中听到过有关陈家的只言片语。
他们六岁那年,有多嘴的宫人看到了陈贵妃祭拜哥哥时落下的香灰,嚼起了舌根,那是稽淮和嵇汀第一次见到自己沉默寡言的母亲动怒,她杖毙了那个多嘴的宫人。
稽淮和嵇汀并非不好奇,只是似乎身边的人都讳莫如深,根本无从问起。再后来稽淮封王,有了自己的封土,终于才从民间听到了有关自己母族的种种传闻。
嵇汀的手放在膝上握紧了,像是也对自己说:“哥,姑姑嘱咐我来祭拜的,不可能是一个叛贼。”
稽淮冷哼一声:“叛贼一说皆是些没有根据的空穴来风,你竟也信了。”
嵇汀少有被哥哥这么指责,她觉得委屈,眼眶一下就红了:“我哪里说我信了。”
稽淮看妹妹这个样子,好言好语的安抚道:“是我话说错了。你去何处祭拜的?我也去看看他。娘说她怀着咱们俩时,舅舅曾托梦来看过她。”
“在城门胡杨处,”嵇汀没听陈淑妃说起过这事,问道,“什么托梦?”
“你可还记得娘对父王说起的那个胎梦,说梦有一匹黑马,踏泽而来,”稽淮说道,“娘后来对我说,其实梦中的黑马马背上有个人,就是她的哥哥。”
嵇汀小声嘟囔:“娘偏心,这些话都没对我讲。”
稽淮笑道:“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做什么。”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去胡杨树看一眼就回来。”
稽淮说着站了起来,走之前对妹妹嘱咐道:“还有,帮哥办件事,明日避开赤阳先生,将那个姓牧的状元一并带去兵营。”
嵇汀一愣,反应极快:“避开赤阳老头做什么?山姿现在连官职都没了,他一介书生,若不是什么好事就别拉他下水了。”
“哪有把自己亲哥往坏处想的。放心吧,不是什么坏事,就是想借机卖西颢一个人情罢了。”稽淮说完这话,推开门走了。
接着稽淮只带副将吴凛一人,策马去了嵇汀所说的胡杨处。
此时落雪终于停了,取而代之落下的是掩在层云中的月色,马蹄声急,凛冽的北风裹挟着落下的月色在稽淮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看不到的伤口,细碎的疼痛着。
他其实还有一些话没对妹妹讲,比如那匹黑马所踏的水泽,不是别的,就是海色郡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渡海湖,再比如梦中马上的人并非隔水只是相望沉默不语。
稽淮还依稀记得,当年母亲一边轻轻拍着还年幼的几乎快睡着的自己一边说:“梦中哥哥对我说:‘萦儿,秋鱼肥了,我给你捕渡海湖的秋鱼吃。’他说完这话,从马背上下来,忽的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将上衣一脱,只穿着裤子就扎进了水里。娘就像小时候那样,蹲在湖边,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天亮了,娘醒了,也没等到他从湖里出来。淮儿,你没去过渡海湖吧。当年的海汐侯府就建在渡海湖边,娘真想带你回去看看……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了……”
那时还年幼的稽淮忽的脸上一凉,他知道是母亲的泪落了下来。
稽淮骑马,比嵇汀的马车快上不少,没花多长时间就到了胡杨树下。月色映着雪色照的剑蓟城亮如白日,更映着胡杨一树挂雪的枝丫更加莹白。
稽淮没有下马,骑着马围着树慢慢的转了几圈后于树下勒住了马,抬头看向交杂在枝丫和落雪间的明月,眼神繁杂不知在想什么。
明日还要赶早,副将吴凛看着望向天空发愣迟迟不回神的稽淮忍不住出声提醒:“王爷,今日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该回了。”
吴凛话音刚落有北风起,摇动枝丫上还未堆稳的积雪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稽淮被脸上落雪激了一下,回过神来,他轻声自语:“真是天意……”
吴凛离得远,并没听到稽淮在说什么,他又喊了一声:“王爷,该回了。”
稽淮一紧缰绳,胯下骏马嘶鸣一声,往回程的路上跑去,他冲着吴凛喊:“月上中天了,回吧。”
回程的路上卷起落雪的北风还未停,越刮越烈,稽淮伸手抹掉下自己脸上的雪渍,脸颊因冷风而隐隐作痛。
他回首看了一眼被自己抛在身后的胡杨树,忽的觉得方才脸上的落雪和母亲当年的落泪相比,也并没有更加冰冷到哪里去。
第二日稽淮天还未亮便和祖重南启程去了季洺秋所处的兵营,嵇汀则为了错开时间,估计称困多在季家别院留了一个时辰。
嵇汀把玩着手里的手炉,看了一眼天色问自己的护卫领头姜帆:“牧山姿醒了么?”
姜帆答道:“还没醒。弟兄们问过这府里的下人,说是牧少爷每日都要睡到吃中饭时才起来。”
嵇汀又问:“他那个家丁江柳可守着呢?”
“回殿下,江柳好像是被牧尚书叫回京城办些事情,现在不在府里。”
“真是赶巧了,”嵇汀正发愁找什么借口带他去兵营,一听人没醒一下就宽了心,公主殿下一本正经的说起了绑票掳掠的勾当,“你找个马车,里面放上厚被褥,车帘也换上厚实不透光的,把牧山姿连人带被子搬进去。注意小心着手脚,别把人吵醒了,就这么直接拉去兵营。”
“………………”姜帆噎了一会儿,没忍住问道,“殿下,若是路上人醒了呢。”
“这说的也是,”公主殿下想了不到一秒就大手一挥:“那就稍微给他下点蒙汗药。”
“…………属下这就去办。”
剑蓟城外踞虎军兵营处。
化雪的今日比落雪的昨日还要冷,稽淮身上披了件御寒的貂裘大氅,下了马车,看守门兵拿着自己北陆王的令牌前去通报。
不多久几月未见的昭勇将军季洺秋就骑马出门来迎,他看着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好友:“你不好好在你的苍州呆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稽淮笑道:“不止我,赤阳先生也来了。”
季洺秋皱了眉:“师父也来了?”
稽淮点头:“来了,就在后面的马车里坐着。外面风大,冰天雪地的,还是找个合适地方好好说话吧。”稽淮似是真的怕冷的样子,说完这话就踩着踏凳上了马车。
季洺秋原本还想问些别的,他看着好友严丝合缝的车帘,一转马头将这一队人引向了自己平日里办公的军帐前。
季洺秋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来接的士兵,问正在下马车的稽淮:“你们这一队人来这要住多久?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几个营帐出来。”
稽淮摊了摊手:“多久我也不知道,说短五日就走,说长……说长大约有个十几日吧……”
季洺秋翻了个白眼:“连住几日都不知道,你到底来这干吗的?”
稽淮笑眯眯的答了:“来祸水东引。”
季洺秋刚舒展开没多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什么祸水?”
稽淮没有回话,亲自去后面的车里接了祖重南下马,等三人都进了军帐避退旁人后,他才从袖中拿出了昨日收到的密函。
将密函先递给了祖重南,稽淮找了个椅子坐下,等着师徒二人依次看完。
看罢密函后,祖重南捋了下胡子先开口道:“此步棋着太险,不该由王爷行。”
稽淮坐在椅子上,右手的指尖不自觉的揉搓着左手的关节,说道:“是险了些,所以我将落子的棋盘放在了剑蓟。”
季洺秋阴沉着脸,冷哼一声:“此事若是做不妥当又被他人泄露出去,你可知我罪名?”
稽淮并没有十分理亏的样子:“我已知会过父王,将来事成最好,事不成也不会怎样。无非是海色郡,迟个几年收回来罢了。”
季洺秋眯起了眼睛:“‘事不成也不会怎样’?这话说的好听。”他话虽如此,但没有在稽淮将事端带到剑蓟这点上太过计较,“信上只说不日就到,可有那日苏到的确切时间?我好做准备。”
稽淮心头一轻,他知道是季洺秋答应了下来:“确切日子,还要等到今日傍晚的密函送到才能知晓。”
三人就这么在帐中又详谈了日后种种事宜,直到傍晚时才各自回歇息的营帐。
季洺秋路过嵇汀的营帐时看到里面亮着灯,问正巧从自己身边过的巡逻兵:“纪参军回来了?”
巡逻兵答道:“大约中午那会儿就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弟兄就冲着季洺秋挤眉弄眼:“将军,纪参军好像带了个面首回来。”
“嗯?面首?”季洺秋奇道。
他这么一问,巡逻兵们就笑嘻嘻的将嵇汀是如何用一辆马车拉回了一个熟睡着的清秀的男人的事讲了。
季洺秋听了一阵头痛,只觉得这兄妹俩真是自己命里躲不开的两颗灾星,他挥挥手打发了手下:“你们巡逻你们的,我去纪参军帐里看看。”他悄手悄脚的掀开了嵇汀营帐的掩帘,走了进去。
此时帐里的嵇汀并未察觉,她正和姜帆一起站在自己床边,看着睡得死沉怎么都叫不醒的牧青远小声嘀咕:“姜帆你蒙汗药下了多少来着?”
“什么蒙汗药?”季洺秋突然出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