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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宋怡临。”
宋怡临穿着文府小厮的青衫,胡渣子剃了个干干净净,头发利落的束起系了青段。
文然伸出手将油灯举到宋怡临面前,将人仔细看了又看,幸亏文然还记得他的一双眉眼,终于将人认了出来,第一眼初见时的粗犷仿佛被轻易洗去,眼前的宋怡临改头换面的很彻底,冲着文然笑着的模样明媚而俊朗。
“宋怡临?”文然吃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怡临一笑:“先让我进去。”
文然连连点头,从窗口让开,将宋怡临放了进来。
宋怡临翻窗翻得悄无声息,若不是文然就站在窗前直愣愣地看着,根本无法相信屋里眨眼功夫突然多了个人,仿佛是开窗带进一阵风,轻飘飘的。
宋怡临转身合上窗,依然是悄默默的。
“你怎么进来的?”
文府虽不是皇宫大内,但堂堂仪国公府也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外院值夜的侍卫,里院有家丁,文然被罚闭在祖祠,也有人日夜看守,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宋怡临换身衣服就能轻易混进来的话,文府早被人洗劫一空了。何况,前几日文然闹得凶,文老命人将祖祠的窗户都钉死了封起来,方才宋怡临是在外面撬钉子?
宋怡临咧嘴笑说:“这不重要。”
文然错愕,几乎要脱口问一句,那什么重要?
宋怡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到文然面前,直白的将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文然,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的惊喜。
文然看着宋怡临,一时不知所措,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呼之欲出的惊呼压在了喉间,他是该伸手去接,迫不急待地看信,但为何,他心里突然满是惧怕?
宋怡临不急不催,只是尽忠职守地做一个信使,他看着文然,见他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神色忧怖,忍不住暗暗微叹,这些日子文然过得很不好,或许比文远长更不好。
文然终于颤抖着将信接了过来,慢慢展开叠得整齐的信纸,吾儿见字如晤,看见纸上熟悉的字迹时,文然控制不住眼泪霎时滚落下来,迷糊了他的双眼,只是短短一行字已经令他忍不住奔溃的泪水。
宋怡临明白文然的极度压抑和自制,可偏是这样的克制更仍人忍不住心疼。宋怡临伸手过去轻轻扶住浑身不住颤抖的文然,将他扶到一旁坐下。
文然胡乱摸掉满眼的泪,细细将宋怡临带来的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许久难说出一句话,只是一而再地抹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自文然生母过世之后他便没有再哭过了,可这一次,他无法自控,甚至在宋怡临一个外人面前,他都无法克制自己潸然泪下。
信里的内容宋怡临清楚的很,文远长写信时他就在一旁。
文远长在大理寺的待遇不错,牢房干净,没有缺衣少食,也没有遭严刑逼供,甚至还有笔墨书册得以打发时间,省了宋怡临不少麻烦,说是下狱,莫不如说是软禁,只不过陛下口谕,无旨不得探访,所以文然在大理寺外不管跪多久都是无用。
文远长的牢房很容易找,要进去就很不容易,宋怡临是伪装成人犯,混在林州的嫌犯里被带入大理寺的,不是大理寺卿请来做客的,他还有任务,越是低调少动越是保险,所以他等了好几日在动手杀徐尚瑞当夜离开牢房时,才终于去见了文远长。
宋怡临的时间很短,所以文远长的信也很短,寥寥几句不过都是安慰文然的话。
文远长年逾不惑,在狱中依然仪貌干净端正,宋怡临第一眼就觉得文家父子俩很像,气质温煦儒雅,有很重的书卷气,宋怡临直觉的认为这样的人不适合官场。
文远长对宋怡临的突然出现只在最初袒露出了震惊,在宋怡临说明来意之后,文远长并未对宋怡临提出什么质疑,反倒是宋怡临对文远长的镇定十分惊讶了,不禁问了一句:“文伯父不担心我来路不明,或许对文氏不利?”
文远长专心在笔尖上,抬眼看了看宋怡临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宋怡临,却让宋怡临看明白了清者自清的不卑不亢,更忍不住唏嘘。
文然捧着一纸家书默默不语、泪眼婆娑,又生怕泪水打湿了这来之不易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轻轻抚平褶纹。
宋怡临不知道如何安慰,便只能在文然身畔静静守候,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抚在文然佝偻颤抖的背脊上。
文然双手覆在脸上,遮蔽了双眼也似乎可以遮住自己不堪的样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让宋怡临看见自己最见不得人的情状模样。他分明是想笑着感谢宋怡临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更是哭得难看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堂中好几只蜡烛燃烬了,灭了光,屋内渐渐昏暗,外面夜已深,这夜无月无星,也是晦暗极深。
文然慢慢缓和过来,宋怡临递上一方雪白的手巾,文然接了下来,想开口道一声谢,却一时哑了嗓音让宋怡临抢了先:“不必与我言谢。”
文然抬眼看着宋怡临,一时不知无措,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眼前这个神秘的人。宋怡临无疑是与他有恩的,但缘何如此帮他?宋怡临是如何能从大理寺为他这封信的?为何能在文府轻易来去?
为何宋怡临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温柔、似乎为他担忧、为他心痛?
宋怡临察觉到文然目光中的疑虑,有些慌张的转过身去,将火炉上刚烧好的水取来给文然倒了杯茶水。
“有些烫。”宋怡临捧着茶盏不敢直接递给文然,便放到了桌上,先凉着。
文然瞧着宋怡临这般体贴仔细,更是不知该如何说、如何问了。
沉吟良久,倒是宋怡临受不住文然审视的目光,先开了口:“你放心,你爹很好,大理寺并未苛待于伯父,案子一日未审伯父虽不得自由但亦不会有生命之忧。”
文然知道宋怡临是想要安慰他,轻轻点了点头,可他也知道这桩案子不会轻易了结,一旦开堂审理必然是要牵连文氏一族,届时恐怕更凶险。
宋怡临见文然低沉眉眼,不由叹息,宽慰道:“你莫太过忧虑了,文氏有开国之功、治世之劳,陛下何等倚重厚爱,必不能听信佞臣胡言乱语就要问罪文氏的,否则天下人心何其凄凉。”
正是这开国之功、治世之劳才是文氏今日局面的祸源,何况文老曾是太子帝师,与先太子何等亲厚,元帝继位后能在表面上敬重文老已是不易,这十年文氏如履薄冰,文然年纪尚轻竟一无所知,当真以为文氏世代功勋,受陛下倚重、万民敬仰,而他生为文氏子孙便该为朝廷效力、为国尽忠,全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文远长甘愿窝在礼部任个小吏混混度日。
此刻他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而所谓的天下人心,并比不得陛下一颗讳莫难测的帝王心意。天下饱学才能之士何其众,治国安邦并非文氏不可。
文然双目通红,哭干了泪,愈发憔悴,宋怡临心里不忍,只得搜刮肚肠地想法安慰他:“我听闻今日早朝有言官论议,却被陛下厉声呵斥了,想来陛下恐怕心意有所转圜,不多时便能开释伯父的。”
果然文然一听这话立时抬起头看向宋怡临,殷切的目光落在宋怡临脸上仿佛想求证什么。
“真的、真的,不骗你,若不信,明自己问问国公大人。”
宋怡临一脸诚恳不似说谎。文然微微松了一口气,只希望是真如宋怡临所言,陛下能回心转意。
宋怡临陪着文然足有一个时辰,他不敢留得太久,寅时将至时悄默溜了出去,还不忘将封在窗户上的钉子都嵌了回去。他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晓得守祖祠的小厮熟睡到半夜做梦惊醒了一回,迷糊中隐约瞧见了屋里有两个人的人影,便趴在门上从门缝里瞧了瞧,那时文然正哭得厉害,宋怡临竟未察觉。
原本宋怡临为文然送家书便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差事,如今事毕,他却不想做个施恩莫忘报的善心人就此消失,反而是每夜都去文氏祖祠,勤快的令文然以为宋怡临是住在文家的了。
“咚咚。”窗缘轻响,宋怡临不请自入。
文然搁下笔抬眼望过去:“宋哥……你怎么又来了?”
“是不欢迎我吗?”宋怡临有些委屈。
“不,不是,这几日文府上下戒严,出入不易,我怕……”
“怕我被人发现,抓住毒打一顿?”宋怡临笑了笑,问道,“你被困在这祖祠之中,怎晓得文府戒严了?”
文然叹了一声:“连日给我送饭的小厮脸色都不好,战战兢兢的,与我说了两句。可惜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宋哥,你可知晓?可是我爹出了事?”
“没有没有,你可别吓唬你自己了。”
“若没有,何故近日文氏上下连多喘口气都恐怕天要塌了似得了?”
宋怡临怕文然胡思乱想,便索性如实告知:“并非是文氏。而是朝中另有一桩大事,原度支司判官徐尚瑞突然心疾亡于大理寺牢内,旗山营案突然失了关键证人,陛下大怒,朝中上下都人心惶惶,并不止是文氏而已。”
“旗山营案?”文然想了想,“莫不是半年前那桩贪墨军饷的案子?”
“正是。”
“我以为那桩案早已审结了。”
宋怡临轻轻摇头:“谁知道呢。”
文然颔首,只要不是他爹出了什么事情,他现在也顾不得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