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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深越沉越静,无忘斋越浮华越热闹越喧嚣。
“嗒嗒。”两声敲门声。
一艳色女子推门而入,盈盈一福:“碎雨见过公子。”
这位碎雨姑娘瞧着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一袭红衣撩人,面上妆容也是尽显妩媚,实在有些不合年龄。秦棠酒盏抵在唇上,且看着她所为何来。
碎雨手里一面扇,红玉为骨,并非凡品,一身绫罗绸缎都不是寻常人家能轻易见上一见的好东西,穿在京城中名媛身上不稀奇,在碎雨身上便十分令人好奇了,何况碎雨姿颜俏丽妖娆,更显得夺目。
碎雨微微偏头,瞧着秦棠缓缓啄了口酒,看她的目光神色分毫不变,宛若老僧入定,分明瞧着她却似乎瞧着件死物,该有的惊艳、贪婪、迷恋什么都没有,仿佛不是个男人,但若是个女人,难道不该流露出些许妒忌?
碎雨笑眼盈盈,扭着腰肢坐到秦棠身边:“东家恐怕招呼不周,公子一人吃酒无聊,便命碎雨来陪公子说些闲话,逗个闷子。”
秦棠搁下酒盏,未言语,碎雨眼尖便将酒又给满上了。
“有酒有菜有琴有曲,我不无聊。魏老板十分周到,请姑娘替在下谢过魏老板盛情。”
秦棠说话客气,但面上淡漠无波,实在不像是承着情、享受着好酒好菜的模样,倒像是立刻要上公堂一般刻板严肃。
“瞧公子面有不悦,似乎是无忘斋哪里怠慢了?公子口上说着谢,心里憋着闷,东家恐怕要怪罪我了。”碎雨说着话,一只手已攀上了秦棠的手臂,眉眼中似有无边的温柔和魅惑。
秦棠低眼轻轻一扫,未动。
碎雨手指掌心似无意若有心地抚摸过秦棠的手臂,嘴角的笑有一瞬的僵硬,这个男人手臂极为有力,一摸便知是个功夫不错的,惯常右手使剑,他虽未动,但浑身已经绷紧,随时可以动手将碎雨反制,并不是好相与的。
碎雨见秦棠不为所动,莞尔一笑,起身道:“公子似乎是倦了,我这便去催一催,让人手脚快些,好叫公子好生休息。”
碎雨抬手又一福,衣袖带起些许幽邃暗香。
秦棠不识这些女子之物,更不懂香,却不知何故心头一跳,一时警惕起来,而此时碎雨已经退到了门口,向着秦棠规规矩矩地一笑,旋身而去。
秦棠缓出了一口气,碎雨衣袖上的香气萦绕不去,他不大喜欢这味道,太甜太腻,但似乎有一丝其他气味被包裹其中,似乎很熟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待秦棠琢磨明白心里的这一点点介意,楼下传来吵闹声,似乎是某位贵客喝多了撒泼,乒铃乓啷地碎了好些东西。
不多会儿,小厮来敲门,连声向秦棠赔罪,向秦棠“要”走了琴娘稀云。
秦棠本不喜欢凑热闹,但无忘斋令他充满了好奇,这间面上声色舞乐的风月之所,究竟如何能让江湖人看得起了?
这般想着,秦棠点头应了小厮,自己也跟了出去看看热闹。
秦棠一出雅阁的门才注意到原来这雅阁有两扇门,另一扇就在隔壁,入内正是重纱之后的方寸之间,琴娘稀云便是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恰巧与秦棠对了一面。
稀云抱琴向秦棠一福,未说什么便随着小厮匆匆而去。
楼下那位大爷身宽体胖,绫罗绸缎不足以展现他的贵气,身上环佩金饰叮叮当当,十分惹人注目,堂中小厮劝了些什么,将人引上了楼入了另一间房,正是稀云随即入内。
其他客人刚扬起脑袋要看热闹,一场闹剧就此收场,虎头蛇尾的很。周围其他的客人三言两语地说起这位胖爷,乃是知府大人的侄子,亦是卞城最大米行的少东家,有财有势,终日游走于花街柳巷之中,不知怎的近日里瞧上了稀云姑娘,日日夜夜来无忘斋,非得稀云姑娘委身于他。可稀云非是奴籍贱籍,又有无忘斋护着,并不好强迫于她,于是便天天来死缠烂打。
这都是酒楼乐坊的寻常事,让秦棠看不出这无忘斋究竟哪里与众不同,何处神秘了。
“哟,二位公子既然心疼我姐姐,不若我现在就去将姐姐请来?”碎雨端着酒来,向那二位说着闲话的公子哥打趣,知府大人的侄子是谁都开罪得起的吗?碎雨的话将二人说得面色一白不知如何应对。
碎雨见秦棠也出来了,向他远远抛了个眉眼,又向着二位公子笑语盈盈地说道:“二位莫担心,徐大少爷是个好人,不会为难我姐姐的。酒给二位端进去?”
秦棠听碎雨口中“好人”二字咬的重些,分明是口不对心。
碎雨端着酒随二位公子进屋,临入门还不忘又瞧了一眼秦棠,可那一眼并未落到秦棠身上,而是他的身后,碎雨脸上的笑一丝不改,无意再撩拨秦棠了,扭头进了隔壁的雅间。
秦棠回头,只见一个离去的背影。那人一袭月白的锦袍,身形高瘦,略显清冷。
方才在秦棠门口伺候的小厮从楼下上来,恰好遇上那人,说了两句,连连点头,似乎是得了什么吩咐,三言两语之后小厮向着秦棠走过来:“公子,小院已收拾妥当。”
“方才与你说话那位是……?”
“啊,那是魏先生,咱们楼里的乐师。”
秦棠指了指隔壁:“是方才……”
“正是。公子是要听琴?小的这便去将魏先生请回来。”
“魏?”是巧合吗?
“啊,魏先生与东家有些亲故。我去请?”
秦棠摆手:“不必了。我确实有些乏了,可否请小哥引路?”
“公子这边请。”
秦棠在无忘斋中留宿,离开了前院就仿佛远离了尘嚣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庭院错落,廊道九曲。穿过一片竹林山石的回廊,秦棠由小厮领入偏院,魏林果真为他辟出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院子虽不大,却有三间房,陈设素雅,床铺被褥、茶碗器皿一应俱全,比京城客栈上房都要好,全然不似无人居住的院落。
“请问小哥,此处没有他人居住?”
小厮笑说:“东家特意吩咐的,单独为公子准备的院子,自然没有旁人搅扰。若公子何处不满意请示下,东家吩咐,公子的要求小的们无所不应。”
“不用那么麻烦,此处甚好。我只是好奇罢了。”
“此处偏院本就是为贵客准备着的,日日有人打扫,还望待客周全。”
“十分周全。”秦棠微微点头。这是太过周全了。
“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秦棠灭了灯,合衣而睡,打定主意待夜深了探一探无忘斋,可待他醒来,天色已泛白。
秦棠蓦的一下坐起身来,看着窗中透进来的晨曦愣了愣。他素来浅眠,心里有事的时候更不会轻易入睡,何况睡得这般沉?他明明只是想合一合罢了。
是酒?还是碎雨的香?或者还有其他?
秦棠正疑惑着,起来开门一看,门口摆了小炭炉,上面烧着热水,是给他洗漱的。
秦棠冷着脸,目光所及之处几乎能冻出冰渣子来。以他的警觉,决不可能任人在自己屋门口来回走动都全然不知。秦棠慢慢沉了沉气,他十分恼火,自己竟然连着了道都不知晓,一觉睡到了天明,若是无忘斋的人有歹意,他不是早让人剁了馅包了饺子?!
无忘斋……好手段啊。
既然夜里未能成行,那就白日探一探。秦棠倒想看看,无忘斋是不是青天白日也敢给他下药。
果然,秦棠在无忘斋院子里闲逛,侍女和小厮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称一声公子,并没有拦着他去哪里不去哪里。
无忘斋的院子打理得十分好,一眼看来便是花了心思的,不比京城的高门大院差。
秦棠所关注的并非花草树木,而是这个偌大的院子本身。他见四下无人,纵身跃上一座假山,居高处俯瞰整个院子,如他所见亦如他所料,院子的布局是暗合着奇门阵法。
大理寺中有人对奇门八卦之道颇为精专,秦棠知道些皮毛不敢说通晓,能看得出来与能解得出来其中隔了一条十年钻研的天堑。
无忘斋很大,前店大后院更大,来来回回走动的侍女小厮不少,秦棠一时也不知要从何处下手。
忽而隐约听见一二声笛声,便循声过去瞧了瞧。
“哎呀,谁啊,这么早,能不能让姐妹们多睡会儿啊?!”
碎雨披了件外裳头发都未扎起就跑了出来,娇俏的脸庞未施粉黛,映在晨光下一派未谙世事的天真甜美,与昨夜是天差地别。碎雨一脸不高兴地远远走来,声音里都是她的满腔不愉快。
秦棠从另一头寻过来,在院门口驻足,藏身隐在密竹林后。
碎雨揉着惺忪睡眼,走向大门敞开着的屋子,站到门口瞧清楚了人,大叹了一声:“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教宋哥笛子了,他呀,没那个天分,音不着调,曲不靠谱,还不若吹不响。”
“你这丫头,哪一个不是这么学过来的,学会了不就好了?”稀云走出来,掰着碎雨的肩膀将她扭了个个儿,“你回去再睡一会儿。”
“阿姐,就你心太善。阿越都不愿意教宋哥学琴,才将宋哥赶到咱们这儿来的。”
“什么阿越,阿越是你喊的嘛。”
“好好,魏先生,魏先生都教不会,朽木不可雕也,阿姐你就别费这功夫了,大清早的,雀鸟都给惊得从树枝上掉下来了。”
宋怡临手里握着竹笛,从屋内踱步出来,嘻嘻笑着向碎雨打招呼:“碎雨姑娘早啊。”
宋哥,原来是宋怡临。文然和无忘斋,不过到卞城一日,两次见到宋怡临,是否太过凑巧了?
两年前文然突然离开了京城,一字一句都未留下,居然不远千里跑到卞城安家落户,又说宋怡临是恩人,若说文然的消失与宋怡临无关,而宋怡临亦与无忘斋没关系,秦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秦棠远远望着,心里兜兜转转、弯弯绕绕了无数个念头和猜测,脸上依然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