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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仙鹤宫,两人沉默地步行一阵,纪檀音忽然问:“方才他们污蔑我师父,你为何不让我说话?”
谢无风道:“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在那里暴露你的身份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
谢无风打断他:“阿音,你静下心想想,若你并非玉山神剑门下,那日在沈沛府中与那人交过手后,会不会觉得他是纪恒?”
纪檀音一愣,细想之下,心头陡然升起一阵恐惧。他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层阴翳,茫然地问:“可那人若不是师父,又会是谁呢?”
自从在沈宅花园中见过那个使玉山剑法的神秘人,谢无风便预感纪恒将被卷入一场风波,但水太浑,他还看不出个所以然,不愿多说惹纪檀音担心,开解道:“等你师父出关,你与他合计合计。现下解决公谦老儿要紧。”
接下来两日均无事发生,追杀纪檀音的黑衣死士没再出现,像是放弃了一般。纪檀音时而烦恼拐卖幼童一案,时而又挂念师父,整日忧虑不安。谢无风看不过去,硬拖着他出门,带他走街串巷,吃喝玩乐。
“这回是干净钱,”他还特意拿了一锭银子给纪檀音瞧,强调:“我娘留给我的。”
纪檀音知他在挤兑自己,嘀咕一句“小气”。谢无风从不谈及身世,这个“娘”字好像蚌壳的一条窄缝,引起了纪檀音的兴趣。他试探着问:“你娘是哪里人?”
“就是鹿邑人。”
“啊!那她——”
谢无风一脸平静:“死了很多年了。”
纪檀音识趣地不再探问。
在街上走了一遭,恰逢一个知名戏班子来鹿邑摆台,他们便去凑了回热闹。在底下吃着瓜子果仁等开场时,听见周围百姓议论,才知又有两名鲁宁党官员遇害,皆是睡梦中被毒杀割喉,尸身情况与温时玉、蔡辉卢如出一辙,是西番教下的狠手。
现下西番教恶名远播,不止武林人士,连垂髫小儿都知他们是无恶不作之徒。一个跟着爹爹来看戏的小男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气横秋地骂道:“勾结阉党,残害忠良,西番教猪狗不如,生孩子没。”
纪檀音本就厌恶西番教,听到小孩骂粗话,心中大为畅快,待要发笑,忽而想起在仙鹤宫时,有关自己师父与西番教勾结的传闻,表情便是一僵。
谢无风余光瞥见,三两下就猜中他心中所想,遂与左手边的几个汉子攀谈起来,拐弯抹角地打听细节,问是否抓住了凶手。
一人道:“怎抓得住?西番教个个都会邪门武功与缩地大法,别人走一日的路程,他们一个时辰就到了。”
另一人嗤道:“你既不知道,就别卖弄,还缩地大法,亏你想得出!要我说,要捉肯定能捉住,朝廷几十万兵马,较真起来,还不把云南踏平了!只是阉党从中相护,才没拿他怎地。”
前一人语带怀疑:“圣上竟如此偏听偏信?”
后一人“呸”了声:“哼,圣上早被那太监哄得黑白不分了。你没听说?设立东厂的旨意已经下了,严公公当了东厂头子!如今征集了几百个走狗,由西番教帮忙训练着呢。”
纪檀音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发现并无使玉山剑法的高手出现,略微松了口气。然而转念一想,杀害这两名官员较为容易,不像当日沈沛府上有一众高手,需要派人拖延,因此那神秘人未参与也是正常。
思来想去,终是忧虑难安。纪檀音暗下决心,等查出拐卖幼童一案的主使后,一定要揪出那个使玉山剑法的神秘人,看看到底是谁冒充师父。
听完戏曲,谢无风带纪檀音到一家名为笑春风的酒楼用饭,上来便要了一坛金华酒。纪檀音埋怨道:“这样嗜酒。”
谢无风淡淡一笑:“驱寒嘛。”
这话他已是第二次讲,纪檀音心念一动,探身握住他放在桌沿的手,细细感受了一回。以前没察觉,这时才发现谢无风体温比常人低几度,大热天的,他手心却干燥而冰凉。
“你怎么回事?”联想起他年纪轻轻,却身怀高强武功,纪檀音问:“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法?”
谢无风避而不答,眼神温柔地落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别有深意地一挑眉:“怎么,轻薄我啊?”
纪檀音抿了抿唇,感到有些沮丧,将手松开了。
用完饭回到客栈,各自练了一回功。为防前几日的杀手卷土重来,两人住在同一间房,中间只隔一扇屏风。纪檀音按照《菩提经》心法运功,真气自丹田而起,沿经脉缓缓流动,上至百会穴,下至涌泉穴,运转一个周天后,感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侧耳倾听,谢无风那边静悄悄的,不知是何光景。纪檀音起了好奇之心,蹑手蹑脚地跳下罗汉床,扒着屏风偷窥。只见谢无风也是一样的打坐姿势,两手捏诀放于膝上,表情平和,嘴唇翕动,不知在念什么心决。
“好看么?”谢无风忽而道。
纪檀音吓了一跳,见他仍双目紧闭,奇道:“你怎知我在看你?”
谢无风不答,纪檀音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并起两指在他肩上戳了一下。谢无风陡然睁开眼,握住纪檀音的手腕用力一拉,纪檀音低呼一声扑在他身上,谢无风往后一仰,两人便双双倒在床上。
姿势暧昧难言,即将燃尽的烛火跳动着,摇晃的光芒更增添了几分旖旎。纪檀音面红耳赤,心脏扑通乱跳,慌忙用手撑住墙壁,要从谢无风身上爬起来。
“怕成这样,”谢无风一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看着他,“阿音还未经历过床笫之欢吧?”
纪檀音恼羞成怒,隐隐的胀痛又让他感到害怕,急急忙忙地跳下床,喝道:“谢无风!你再如此动手动脚的,我不理你了!”
谢无风望着他仓皇逃窜的身影,调笑道:“你不理我,我便不活了。”
纪檀音回到自己那方天地,用湿布擦了擦额头的汗,默念了几句枯燥经文,将那股难耐的欲火压下,隔着屏风与他斗嘴:“你这登徒子,亏得温小姐对你念念不忘!”
若非他提起,谢无风都要忘记温慕晴了。其实他也真冤枉,不过是顺手救了个落难女子,路上聊了两句,谁料竟惹得对方暗许芳心。纪檀音听他自大口气,恨得牙痒痒,高声道:“我才不信,定是你逗引她。”
“好吧,我花言巧语哄她,颠鸾倒凤一夜,趁她熟睡之时偷偷溜走,这样你可信了?”
纪檀音不吱声了。烛火晃动两下,彻底熄灭。
第二日便是与仙鹤宫约定的取消息的日子,纪檀音一大早就醒了,穿戴整齐后等了一阵,见谢无风还在酣睡,毫不客气地拿映雪剑打了他两下。
“风风火火的。”谢无风抱怨着,却还是麻利地梳洗了。
仙鹤宫这日门庭冷落,只有上次画竹的中年汉子在打算盘,并两个仆役模样的年轻男子擦拭洒扫。那汉子看见纪檀音和谢无风进来,从柜中掏出一个狭长木盒,拿一把钥匙开了,取出一个卷轴递来。谢无风扯断细线,展开盖有仙鹤图样的黄纸,只见纸上写着:“公谦老儿于本月初四日在溪风谷被一伙不明身份之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纪檀音也瞧见了,难以置信地抢过来,逐字读了一遍。
谢无风看着那汉子:“没了?”
“没了。”
谢无风扔出一锭银子:“我要知道他现在何处,为何人掳走。”
汉子摇头:“兄弟,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一时真查不着。”
“钱你收着,尽力而为,我过几日再来问。”不待他拒绝,谢无风便拽着纪檀音离开了仙鹤宫。
纪檀音十分焦虑,在街上走走停停,口中不住念叨:“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初四日不就是大前天?”
从大前天起,那群神秘莫测、遍学各家武功的高手便不再追杀他们,现在看来,必是劫掳公谦老儿去了!如今找不到公谦老儿,入骨青这条线索便断了,接下去怎么查?
谢无风眉心轻蹙,略微狭长的眼眸眯起一点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耳边传来纪檀音焦躁的呼吸声、烦乱的脚步声,他忽而回过神来,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纪檀音顺口问:“如何?”
“掳走公谦老儿的人,与追杀你的人,也许不是一伙的。”
这下纪檀音呆住了:“什么?”
谢无风道:“公谦老儿虽有绝顶制毒技术,但武功一般,相比起来,肯定是对他下手更容易,但对方却从一开始就在追杀你,看得出他们对你的忌惮。就算决定斩草除根,两头一齐消灭,也万没有掳走公谦老儿,却放过你的道理。因此我推测,除你之外,还有人盯上了公谦老儿,或是私人恩怨,或是也在调查拐卖幼童一案,从时间巧合上看,后者的几率更大,总之,这人掳走了公谦老儿,而且他带来的威胁远比你大,让拐卖孩子的主使慌了手脚,因此顾不上追杀你了。”
纪檀音瞠目结舌。
谢无风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却无端生出一股抵触之情。离开玉山之前,他设想的江湖是多么单纯,快意恩仇,惩恶扬善,随心所欲,如今一脚踏进去,才知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势力。
“可……若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纪檀音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无风,犹豫和迷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每当这时候,谢无风便能听到一根冷硬的琴弦在心底深处被拨动而发出的低吟。他想了一会,道:“等仙鹤宫的消息吧,若还是找不到公谦老儿,又没有别的线索,这事就算了。你到襄阳找你大师兄去,在南边玩耍一阵子。”
纪檀音好似有了主心骨,愁容散去不少,点头道:“也罢。既然有人掳走了公谦老儿,他一定会调查到底的。”
谢无风淡淡一笑,没告诉他现在就断言此人居心善良实在为时尚早。他很矛盾,既盼着纪檀音远离这些是非,又迷恋他“爱管闲事”的傻劲儿。
纪檀音想不到这么多,天真地以为这个小插曲即将结束,他问谢无风,如果真的找不到公谦老儿,你会和我一起去襄阳吗。
谢无风笑了:“你想让我去?”
纪檀音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大师兄家境殷实,房子很多,又爱好结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