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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檀音举着焦黑的水晶鹅,无言瞪视半晌,忽而笑出声来。
谢无风拿出酒壶,两人坐在一处,将鹅肉拆开,就着美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
热烘烘的风吹在脸上,林间传出鸟雀轻快的鸣叫,追风追月在路旁咀嚼草根,发出呼哧呼哧的喷鼻声。纪檀音用手帕擦净嘴角的油渍,四下环视一圈,感觉平静而松快,仿佛他们真是野游至此,停下来歇脚而已。
用完饭继续赶路,因公谦老儿行踪不定,谢无风计划在鹿邑县稍作停留,置办些干粮酒水,同时向当地的仙鹤宫据点打听消息。
纪檀音从未听过仙鹤宫大名,经谢无风介绍,才知它是武林中一个贩卖消息的组织,于三年前设立,老板叫做房洪开。房洪开出生于商人之家,早年拜了个不知名的师父,学了点微末武功。虽然没有习武的天赋,贵在脑子灵活,目光毒辣,他自言,设立仙鹤宫乃是有感于武林人士通常独来独往,信息闭塞,因此居间传达,促进互通,充当信使一职。
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背后,仙鹤宫简直唯利是图。除了定期将武林中一二流高手、门派世家的动向汇合整理,制成简报出售,他们还不间断地派人从各处探听或收买情报,藏在宫中,遇到有求之人,便视消息的秘密程度以不同价格卖出,有时掌握了什么丑闻或风流韵事,便拿来威胁事主,索取高额封口费。纪檀音之前遇到的王算盘,就是受雇于仙鹤宫,时常与之勾兑的线人。
短短几年,仙鹤宫在中原武林设立了十五个据点,不仅沟通各方、买卖秘密,还开起了客栈茶馆,专做江湖人士的生意。
纪檀音听了,不屑道:“也不是什么正派组织。”
谢无风没言语。仙鹤宫探听他人隐私的行为固然不讨喜,但信誉倒是不错,给出的消息都是线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从不造谣。眼下他们要获知公谦老儿所在,少不得去求助一二。
纪檀音饶有兴致地问:“仙鹤宫知道你就是无常客吗?”
谢无风想起那日在沈沛府中,王算盘的百般试探,嫌恶地皱了皱眉:“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许吧。”
“据说见过无常客真面目的人都死了,”纪檀音眼波荡漾,问道:“你会不会杀我?”
他脸上没有害怕,反而透出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谢无风笑道:“你说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纪檀音微弱地“哼”了一声,慢慢转开目光:“谁知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谢无风大声叫屈:“这还不真?若非舍不得你,我何必在这荒山野岭受罪?”他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泄愤似的丢回马车里,“没酒没肉没姑娘,还有性命之忧。”
听到姑娘二字,纪檀音眼皮一跳,翘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到鹿邑还有两日路程,为防再被偷袭,他们轮流赶车,尽挑开阔之处走,时刻警惕周围动静。当晚月光皎洁,谢无风将马车停了,抽出沉沙剑放在膝上,用布巾轻轻擦拭。纪檀音在马车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透过厢门缝隙瞥见谢无风俊朗而沉静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看。
“怎不歇着?”谢无风头也未偏,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
纪檀音提着映雪剑,推开厢门,挨着他坐下了,道:“睡不着,要不你进去吧,我守着。”
“我也睡不着。”谢无风在沉沙剑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纪檀音也抽出映雪剑擦拭,剑一出鞘,即是明晃晃一道光芒。他的剑很新,还未沾过许多血,整个剑身的颜色十分均匀,不像沉沙剑,因为年代久远,大半已变成灰黑色,唯有两侧剑刃在长久的磨砺中越发锋利,闪着细若游丝的青光。那是一把杀人的剑。
纪檀音想到这里,便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谢无风一愣,斟酌着回答:“不算多,却也不少。”
“可我并不想杀人。”纪檀音摩挲着映雪剑,低声喃喃,“麻脸,金莲和尚……以前没觉得,现在才知道,人好容易就死了。”
谢无风垂眸看他,目光闪动,半晌叹了口气,道:“武林中就是这个规矩,强者才能存活。你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来杀你。不想让你的剑沾血,便祈祷今夜风平浪静。”
按照前两批杀手的习惯,诡谲的夜晚是突袭的好时机,但不知纪檀音是否真的暗中祈祷并被老天爷回应,直到天色微明,蒙面杀手都没有再出现。敌人的“失约”让纪檀音更加不敢放松,从日出到正午,都如临大敌地绷着神经。
“怎么还不来?”在谢无风递给他点心和水囊时,纪檀音终于沉不住气了。
谢无风打趣道:“昨夜还说不想杀人,今日便等不及了?”
纪檀音哪有心思回应他的玩笑,跃出马车,跳至一颗高大的白杨树,向上窜了七八丈直至树顶,脚尖勾着枝干,往四周探看。但见入目一片黄土,路上唯有马车留下的两行印迹,远处林木稀疏,一览无余,并未藏着人影。
纪檀音心下稍安,几步落回马车上,谢无风赞了一句好身手。纪檀音想起当日在任城卫,他戏耍自己一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路程平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冷箭、陷阱、埋伏,也没有突然冲出的杀手。然而纪檀音却无端地感到紧张,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鹿邑。
谢无风以前在鹿邑县住过好些年,进城之后,轻车熟路地找到红蝶巷一间客栈,带纪檀音投宿。
纪檀音见客栈门楣宽阔,屋脊上吻兽垂兽栩栩如生,里头伙计穿着打扮甚是体面,便知此店花费不菲,不赞同地瞧着谢无风,提议换一家。
谢无风道:“好阿音,你就让我享受享受,这两日马车坐得腰酸背痛。我知你没银子,我出钱就好。”
纪檀音摸钱袋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他自尊心被谢无风伤到,冷冷地嘀咕一句:“你那也不是什么干净钱。”
“你既看不起我,又为何和我厮混在一处?还不是有求于我。”
谢无风声音不高,但语调尖刻,几句话说得纪檀音脸色发白。
纪檀音气得嘴唇直哆嗦,连吐了几个“你”字,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无风看他那模样,即刻后悔了,抓起纪檀音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打了两下,笑着哄道:“好了好了,我胡说,别生气。”
从那夜救下纪檀音以来,他何尝不是心烦意乱?一日比一日更在意对方,目光不受控制地乱飘,为了他一步步妥协自己的“原则”,这些事都让谢无风从内心深处感到惶恐。也许他并未意识到,但情绪上却有反映,几日来愈发暴躁。
纪檀音忍下眼中湿意,顺从地跟着谢无风进了客栈。谢无风说得没错,自己盘缠不够,武功不高,确实有求于他,又何必拿乔?
如此再三劝说自己,纪檀音的火气得到了控制,委屈却难免泛滥。他没用多久就接纳了“无常客”的身份,一是因为他救了自己性命,二是敬佩他武功高强,三是将对谢无风的好感自然而然地移植到了他的身上。可当那层窗户纸捅破,作为“无常客”的谢无风,并不全然为纪檀音所认同。他知谢无风也看不惯自己“故作清高”,彼此都在无声角力,想教化对方,说服对方,可惜谁也没能成功。
二人各怀心事,嘴上却不说,进房里稍作安顿,直奔仙鹤宫而去。谢无风拿出两顶瓦楞帽,帽檐垂得低低的,戴上后只看得见下巴,与纪檀音做个掩饰。
仙鹤宫共一十五殿,位于鹿邑县的据点开在白水街上,小小一家铺面,挂着块牌匾,上书“仙鹤踏云”,从外头瞧不出什么端倪。
推门进去,大堂里摆着三张小桌,五六个条櫈,零星坐着几个江湖人士,正在饮茶谈天,听见有人进来,不过略略偏头,发觉来客遮盖面目,便不感兴趣地转回目光。
谢无风径直往窗边走,那里坐着一个头戴小帽,身穿青绢直缀的中年男人,右手执笔,正蘸了墨汁在宣纸上画竹。
纪檀音稍微落后两步,暗暗打量喝茶的客人,东南角是个闭目养神的白须老者,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西北角是三个满面风沙的汉子,刚从关外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感叹塞北生活。屋子中央则坐着一对夫妻,褐色皮肤,皱纹深重,正在阅读一张写满字的黄纸,纪檀音的目光刚落在两人身上,女的忽而低呼一声:“纪恒真与西番教勾结,成了阉党走狗?”
纪檀音听到她提起师父名字,脚步一顿。
那三个才从塞北回来的汉子齐齐转头,问道:“玉山神剑纪恒?”言语中满是怀疑。
妇人从丈夫手中接过黄纸,道:“可不是?你们可知蔡辉卢遇害之事?有人亲眼看见,当日是一个使玉山剑法的蒙面人拖住一众高手,让西番教趁机毒杀蔡大人!”
“不可能吧!”
“这是仙鹤宫的消息,你们自看。”妇人将黄纸折了几下,朝三个汉子的方向掷去,“当时明庄主,骆尤,通柳奎等十几人都在,竟困不住那蒙面人,除了纪恒还能是谁?”
三个汉子当中身材瘦高的接了黄纸,连忙展开阅读,其他二人也将脑袋凑了上去。
纪檀音听他们污蔑师父,只觉手脚冰凉,喉咙滚烫,他握紧拳头,想要斥责妇人胡说八道,走在前面的谢无风忽而回头,厉声道:“你快点,傻站着做什么。”
纪檀音被他训斥,差一点就发作了——要不是看到谢无风使了个眼色。
“仙鹤宫的消息也不一定就是真。”在纪檀音强压怒火,慢慢往红木柜台走时,听见那个闭目养神的老者淡淡地评论了一句。
“老先生,这我可得分辨分辨,”画竹子的男人在砚台上慢条斯理地掭笔,并不抬头,“咱们仙鹤宫的消息都是有可靠来源的,必是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敢传于武林同道。”
老者不以为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是真么?”
那对夫妻中的男子插口道:“若连眼耳都不可信,还怎么分辨真假?”
老者道:“眼耳只是工具,真假自在心中。”
夫妇俩发出不赞同的嗤声,咕哝了两句,没再跟他争辩。那三个汉子看完了黄纸上的内容,一句递一句地小声讨论,“纪恒”、“玉山神剑”等词穿插其中。
纪檀音虽不能完全领会老者的话,但觉其所言甚有哲理,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无论如何,有人替师父分辨,让他心中宽慰不少。
说话间已来到红木柜台前,谢无风用指节叩了叩桌面:“问个事。”
画竹之人放下毛笔,动作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何事?”
纪檀音张口要说“公谦老儿”,忽而被谢无风捏了捏小指,他不解地递去一个眼神,只见谢无风拿起放在砚台上的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对面那人对他们谨慎的打扮和做派见怪不怪,沉吟一阵,道:“二两银子,得等两天。”
纪檀音抢在谢无风前面掏出一把碎银,约莫二两五钱,一股脑丢在柜台上,激起一连串闷响,引得茶馆中其他几人侧目而视。他有点脸红,将下巴抬得高高的,留下一句“后日来取”便朝大门走去。
谢无风跟在他后面,微微摇头,嘴角带笑,觉得纪檀音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