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浪

七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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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船在旋转。

    龙容已被方停澜告知甲板上会发生哗变,为了不拖累他们,她早早地将自己锁在了下舱的货舱小屋内。她背靠着船柱,无法得知上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船还在一片混乱中继续前进。舱壁的每一片木板都在发出令人心惊的吱呀尖叫,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成两截。不能呕吐,呕吐会令秽物阻隔呼吸;不能呼救,无人会听见呼救;不能昏阙,不能被撞到头……年轻的女王在这天翻地覆的方寸之间,默念着一件又一件需要注意的事,除了将绑在船柱上的绳索攥得更牢一些之外别无他法——

    她明白这是一场考验,如果她无法面对这有型的骇浪,那么陆地上的那些无形骇浪亦迟早会将她吞没。

    甲板上的情况比船舱内更加糟糕。在冲入生死滩的一刹那,因为暗流让船体不受控地打了一个转,当时便有两名水手因为没有攥紧绳索栽下了船。海水冲刷着甲板的每一寸,令每个人的脚下不停打滑。海连踉跄了两步,好歹扶住了舵盘,他在浪海起伏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追击的北宏人,对方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有几艘大型的三桅战舰早已预知到了凶险,早早地撤下了风帆,调头降速撤离,但作为掠翼的那些的纵帆船就没有那么好运,水手们根本来不及放下碇锚,浪流便不由分说地载着一马当先的他们,尽数将其送进了生死滩的漩涡中。

    生死滩是海神之手,是天命之滩。所有允海上的水手们都知道这一点。

    海连不是老水手,但他在沙鬼湾无数的酒桌上也听过生死滩如何凶险,那些醉醺醺的老家伙们从鼻子里攮着酒气,一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不能跟海神对着干,得放松,就像女人躺在情郎身下那样的放松。”酒馆内发出下流的大笑,却没人反驳老水手的观点。

    得放松。海连神经依旧紧绷着,但手上的舵盘却松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头顶。人无法驯服大海,但是还可以操纵风。青年抿紧嘴唇,做下了一个决定。他一把拿起舵盘旁的口哨,用力吹了两声,下一秒,前方便传来一声枪响。

    他听见了。海连松了口气。

    其实哨音与枪响并没有任何含义,但他和他之间总有种奇异的默契,那怕相隔两端,两人也都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于是在下一道海浪将船尾抛起时,一道矫健身影顺着甲板飞速滑了过来,是方停澜。海连地拉住了对方的胳膊:“你来掌舵。”

    “交给我。”

    说罢两人一个错身换位,由方停澜负责掌舵,而海连松开了舵盘,朝着桅杆的方向疾跑了两步,下一瞬,他已经一把拉住了降索并迅速一扯,副桅上的另一幅帆降了下来,船被倾斜的厉风指引着,顺利绕开了第一股暗流。但身后的那些北宏舰船便没有那么好运,轰——!一道浪墙坍塌,还剩下六艘船。

    趁着这一段可贵的喘息时间,海连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大声喝道:“都他妈给我站起来!摇橹手还剩几个?”

    “十、十一个。”

    “我需要二十个。现在,立刻,下去,在没有听到甲板上的哨声前,就算是死也要抓紧你们手中的橹!”

    经历过刚刚生死一线,水手早已对海连的命令深信不疑,他们飞快地清点出了二十多人,冲进了下舱室中。“其他的人,”海连继续道,“一半人负责绞车,剩下的来升降帆。”

    大副此时也彻底倒戈,方才的一只油桶撞上了他的脚,男人半瘸着凑了过来:“我负责什么?”

    “这些都是你的伙计,你指挥好他们。”

    “那你呢?”方停澜问道。

    “我去试试能不能在右辅桅上重新绑一面帆。”海连道。

    “别去,太危险了。”方停澜立刻否决,“就算少一面帆,我也一样能避开,相信我。”

    “我没说不相信你,但不是每次的风向都能像刚刚一样顺我们的意,”海连说着,已经开始往腰上绑绳索,他试试松紧后,朝男人扬眉一笑,眼尾的那道伤痕也跟着勾起,“我知道东州有个词叫‘同舟共济’,方停澜,你也相信我。”

    “……”方停澜嘴唇开了又合,最终他只是深深望了他的小海盗一眼,“好。”

    风被云层挤压,开始逐渐转向变化,头顶深灰的浓云如同饱水的海绵,毫不吝啬地往下泼洒着雨滴,可见距离越来越短,极目望去也不过一海里。海连站在右辅桅前,折断的桅杆直径不过四寸许,在风雨中显得分外纤细,那半扇风帆依旧欲落未落地耷拉着——这一次或许比四年前那场海战更加凶险,同样他身上肩负的责任也更加的艰巨。他摇了摇头,轻吐了一口气,开始上爬。

    十三岁的自己站在云中淑女号顶端时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连绵铺张的楼宇,青色的墙壁,红色的瓦石,每一家的门口都会挂着新开的鲜花,铃兰,玫瑰,雏菊……白鸟排成一列,从山上金色的宫殿后飞出;是极远的海平面,川流的货船,看不见的彼岸,海犀角吹出的古怪调子里满载着水手归乡的盼望。他早已见识过久梦城鲜艳的颜色下藏着怎样的污黑与肮脏,他也知道湛蓝海面下浸染着无数人从伤口里溢出的猩红,但他热爱鲜艳与湛蓝,也拥抱肮脏与猩红。

    所以他必须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心头最后的一丝迷惘散去,海连在辅桅的顶端睁开了眼。

    粗糙的帆布与绳索摩擦纠缠,一个结不够,就再打一个。在风重新灌满长帆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甲板上传来了足以压过浪啸的欢呼。

    53.

    雨渐渐地小了,但风依旧劲烈。舵盘飞转,桨橹齐挥,巨大的轰鸣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膜都炸得嗡嗡作响,升降的长帆恰如其分地将每一道风都精准无误地送到了这艘破船的脚下。一条又一条暗流企图带着船只混入了神祇们狂欢的舞池,却又被风牵住了它的手,将它引了出来。距离进入生死滩已过了四个钟头,标志着终点的巨礁已经在海平面上露出了隐约一角,所有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但海神并不想就这样放这群精疲力尽的蝼蚁离开。

    “——疯狗浪!疯狗浪来了!”船头的水手惊恐地尖叫。

    “撤帆!把帆全都撤了!”大副嘶吼。

    没有再给水手犹豫的时间,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绞车飞速旋转,主桅上的巨帆呼啦啦坠落,只剩右辅桅的轴承已经损坏,必须得靠海连一人的力量进行升降。他此时还待在桅顶,全凭腰上的绳索固定住身体,青年在细密雨幕中努力看向前方,一道明晰的白色细线正在不断逼近,不过片刻工夫,细线就已迅速成了一度高耸浪墙。

    “算了!”方停澜急道,“一副帆不会影响的!”

    怎么可能会没有影响,哪怕只是因风向产生毫厘偏差,只要与浪头不是角度正中,这艘烂船就会被瞬间撕成碎片。他既然相信方停澜手中的船舵,就要帮他排除其他的任何干扰因素。海连咬紧牙关,一把抽出匕首,挥断了自己前不久才刚系好的结,紧束的一角猎猎飞起。疯狗浪已近在眼前,还差一边。

    “所有人!抱紧栏杆!”

    方停澜瞳孔惊缩:“海连!!”

    滔天白沫直直撞上船头的刹那,他眼中倒映的是那人侧身跃起的身影。

    浪涛倾覆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所有人向海神跪地臣服。船体如同一个濒死的癫痫病人一般剧烈地摇晃着,浪头似榔头一般砸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方停澜没能屏住呼吸,猛呛了一口海水,令人作呕的咸涩味道灌满咽喉,令他无法在水中喊出爱人的名字。男人在猛烈颠簸中死死握紧住舵盘,明明巨浪掠过的时间不过是须臾,却如同洪水炼狱一般煎熬无尽。终于,狂澜从身边离开,起伏渐渐趋向平缓,大海向着幸存者重新露出了温柔的一面。

    而方停澜也在那只无形之手从颈椎离开的瞬间,便猛地抬头看向桅杆。

    ——上面空空如也。

    男人怔了怔,第一反应居然是闭上眼。“这不可能……”他深吸了一口气,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一块沾水的布团丢向了他,方停澜本就湿漉漉的脸上顿时又多了一道可笑的水痕。他缓缓睁眼向旁看去,那位海中爵正歪靠在船舷,朝他缓缓眨了下眼,“怎么,以为我死了?”

    生死滩离,雨幕帘起,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乘着这样一艘船逃出生天,所有人先是面面相觑地呆滞了一会后,才有人自胸膛中憋出一声怪叫。哭泣,大笑,相拥……平日所有的龃龉在劫后余生的时候都显得微不足道,水手们感激地抱住了那几名侍从——他们刚刚在浪流中抓住了好几个险些跌下船的人,侍从们不会东州话,但也用南境的手势与礼仪向他们表示了和解。

    庆祝的时间里侍卫们的脑中还不忘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女王陛下的安危。几人拍了拍剩下的水手们的肩膀,便结伴往下舱室赶去。其中一人走到梯口,下意识地往船头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一愣:“那是……”

    喧闹中只有方停澜没有说话,他注视着海连,松开了船舵。

    “别看我,看前面,”海连额头还在流着血,表情疲惫又轻松,“船长只要踏上甲板,就得和船舵长在一起这个道理,你们东州海军没学过吗?”

    方停澜摇摇头,从腰侧的防水筒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我不需要看前面了。”

    阵列整齐的瀛沧海军就在他们前方,红桅黑龙骨,如腾龙的船首雕塑向着这艘小船探出了爪牙。正当水手们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命丧于此时,一道青蓝色的信号烟忽然从船舵处腾起,片刻后,对面瀛沧军的每一艘船上亦升起了同样的青烟。

    是欢迎的旗语。

    “所以你先前才说只要渡过生死滩,后面你自有办法?”虽然生死关头性命保住,但摔下来时撞伤了腰,海连依旧保持着歪靠的姿势,抬头看向方停澜。

    “是的,瀛沧军没法进入北宏的海域,”方停澜半跪下来,伸手想要掏点什么帮他止血,可惜一摸怀里除了海水就是海水,“但穿越生死滩后便毗近东天理线,如果北宏还想继续追击,那就得掂量自己的分量几何……你笑什么?”

    海连笑得更加得意,“我发现泥巴区的姑娘们对你的评价一点儿没错。”他伸出手扯住男人的衣领,“你是真的假正经。”

    龙容被侍从搀扶着带出了船舱,女人呼吸到新鲜空气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船舷大吐一场;

    大副拉着自己的几个老伙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称自己上岸后就洗手不干;

    水手们唱完了船歌,又哼哼起了岸上的民谣;

    无人注意到的船舷一角,两人都被海水浇灌过一轮,从头到脚都是一样的狼狈,发丝湿淋淋的,嘴唇也湿淋淋的,血沿着面颊渗进了嘴角。有阳光从破开的云层中透了出来,落在了这个又腥又甜的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