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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一时默然无声,过了很久后,男爵低声问:“那他弟弟和那个东州男孩……”
“……抱歉。”
看着海连死死紧咬的牙关,方停澜终究还是放软了声音,又补充道,“对了,可能有一个好消息。你的那位作家邻居似乎并不在久梦,有传言说他在年前时因为取材去了旧王城,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差不多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回音。”
“我知道了。”
海连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一些,他才抬起眼皮低声道:“行了,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已经见过很多死亡了,这就跟海难一样,很突然,但必须接受。”
“如果我说,久梦城的这次变故与无常天罚不同,是被人一手操纵的呢?”
“被谁?”
“被这帮人的首领。”
“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名字。”
“西莫纳。”
海连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表情既像是不可置信,又带着一抹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一般的扭曲尴尬,就连开口时的发音都古怪极了:“你说谁?他?这不可能。”
西莫纳是拥护贝伦绪上位的最大功臣,是缇苏所有贵族的发言人,是最早提出要与安万那区泾渭分明的提议者,是他在倒影桥设下了傲慢防线,是他怂恿贝伦绪签下了加税法律,是他让所有人都对海连这个低贱出身的男爵嗤之以鼻——现在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所有平民的救世主?!
大剧场里最劣质的滑稽剧本也不会有这样的故事!会被观众喝倒彩的!
“这不可能。”海连重复道。
“有什么不可能?”方停澜轻笑一声,他站起来,绕过桌沿走到海连的身前,俯视着年轻的男爵,“我想你应该早有预感,只是被你忽略了而已。稍微回忆一下吧,男爵阁下。或者我来帮你开个头?首先想想,是谁提出改革钱币,多出来的毫厘落到谁的腰包里。”
是西莫纳。
“是谁提议封锁了疫区?”
是公爵。
“又是谁鼓动贝伦绪一定要将他的王姐远嫁?”
拳头攥得太紧,骨节甚至隐隐发痛。
“我早就提醒过你,海连,千里之外的愚昧农夫也会因为王位更迭而失去他的土地。”方停澜说得很慢,这是他在罗谢岛上深思熟虑排练过一百遍的剧情,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失误。“你的臂展太窄,刀刃太短,保护不了整个久梦城。”
这一句否定让海连顿时如猫一般瞪起眼睛:“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到久梦后杀了西莫纳?我当然会杀了他,还会把他的手指切了塞在他的嘴里。”
“……”方停澜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得又无奈又好笑地顺了顺小朋友的毛,“暗杀西莫纳对你来说确实易如反掌,但解决不了根本。这样吧,我再说一个故事。”
方停澜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
“二十年前,东州裂国之战。”
“战争的起因是宏朝的栩王秦唯珩在父皇秦炾的寿宴上请求他母亲的追封,却被秦炾一句‘胡姬蛮奴,也敢肖想东州奉祚’给噎了回去,随后暴怒的秦唯珩联合北漠,从西北方的一夫关一路打到了泰燕城下,秦炾不得不仓皇出逃,拱手将帝都让给了他所看不起的这位大儿子。从此东州一分为二——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旧事。”
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忽然笑着问道,“你在泰燕应该已经见过秦唯珩了,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海连虽然不明白方停澜为什么突然说起东州的故事,但还是挑眉答道:“……不怎么样。听你的形容他应该是个脾气不太好的硬汉,但我见到的北宏皇帝,看起来更像个窝囊废,我手下瘸了腿的水手都比他精神。”
“哈哈,”方停澜忍不住因为小海盗的直白笑出声来,“你说的没错,秦唯珩确实是个窝囊废。他不过是一个混了北漠血统,不受父王重视,被派去苦寒封地,连抱怨都不敢有的皇子,所以当年天机库的人找上他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他们敞开了大门——毕竟那帮人声称只要他点点头,他不仅不用继续在禠州这个不毛之地,而且还能重回泰燕,甚至登上那个至尊的位置。”
“在世人看来,裂国之战是天子的一句话酿成的无妄灾祸,实际上秦唯珩准备了近十年。秦唯珩靠着天机库的指导和八部联邦给的钱做好了万全准备后,才决定用自己死去的母亲作为借口挑起战争,”方停澜的嘴角噙着一缕嘲讽,悠悠说道,“他以为他成功了,他以为天机库是上天赐给他的复仇利刃,但等他坐上龙椅的时候才发现,他才是那把供人行凶的刀。”
……就像傀儡一样。海连想起秦唯珩的脸,那是已经放弃抵抗听之任之的人才会有那样空洞麻木的表情。
等等。
男爵的脑子里蓦地窜过了什么,他倏地看向方停澜,一瞬间明白了对方跟自己突然闲扯起二十年前东州旧事的原因:“你是想说——”
“不愧是海中爵,十分聪明。”方停澜笑眯眯地夸奖,“所以这一次的久梦城之乱,只不过是同一个剧本换了演员,然后稍稍改了台词罢了。”
郁郁不得志的皇子。扮演者,秦唯珩,贝伦绪。
施以援手的大功臣。扮演者,张客行,西莫纳。
煽动的理由。突然想要孝敬的亡母,总也治不好的疫病。
最后的终幕。
“……就是国家落入他们的手中。”方停澜说着,将最后一封信笺递了过去,“这是之前告诉了那位治安官的情报,也是我原本想提醒你的东西。”
海连抽出纸笺。在遇见费科纳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宝藏在海上寻找八年;他也无法想象会有人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去发起一场战争,只为了几卷封存百年的文书。青年看着上面记载着的一条又一条掩藏在纷乱表象下的真实,手指几乎要攥破纸页:“……所以他们只是为了《吉光黄云书》,便毁了泰燕,现在又想毁掉久梦?”
“不。”方停澜否定道,“造成这一切是他们的贪婪,《吉光黄云书》不过是将这份贪婪具象了而已。”
“贪婪?”海连咀嚼着这个词,忽然翘了翘嘴角,“啊,是。我想起来了,你也想要。”
方停澜坦然点头:“我当然想要。”
所以话题还是绕回到了之前那场被自己拒绝的交易上。
总是这样,海连几乎都要腻烦起方停澜这样的表演。他知道天底下不会有白给的人情,但只要一想到对方每一句话,每一个撩拨的尾音,每一个深情眼神都是带着目的而来,胸腔里那根牵动着心肺的细弦就会绷得发疼。
他闭上眼,厌倦地吐了一口气,打算离开:“没得谈,我不会给你。”
“我也不会要。”
起身的动作略停顿了一下,海连侧过头,“什么意思。”
“我认真权衡了一下,如果是天机库的那群人拥有它,估计会将它拿去浇灌铁格谷的怪物们,创造出一座又一座杀人凶器,到时候的四荒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敢想象;而如果是我拥有它么……我虽然最讨厌战争,但应该也会忍不住诱惑,兵不血刃地去争夺我想要的资源,到时候我赚到的每一枚金币上都将沾满了可怜人的眼泪,那个场面估计会不太好看。”
“所以你这是良心发现了?”海连嗤笑一声。
“那倒不是,在出狱时我已经把良心扔给路边的野狗了。”方停澜笑笑,“我只是有自信。”
“自信?”
“海连,二十年前,你能想象有一种炮弹,会从数十里之外的炮膛中射出,毫无压力的轰开泰燕城门吗?十年前时,你能想象你的双桅帆船后面会冒着黑烟,以十八节的速度向着天际飞奔吗?”男人温声低语的模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极了某种蛊惑人心的妖物,他撑住椅扶一寸寸俯身,目光一瞬不瞬地逼视着海连的眼睛,“说到底,《吉光黄云书》这玩意不过是让时间更快一点,让他的持有者提前进化,但它里面的内容并非偶然发现,更不是独一无二。资源,算式,天地万物的道理亘古地摆在那里,没有《吉光黄云书》,世人迟早也会研究出更血腥的凶器,更高效的机拓。”
他又近了一点,“百年之前,《吉光黄云书》是无价之宝;五十年后,《吉光黄云书》是有价之宝,等再过五十年,它曾经领先的时间也终将被追赶上,从此变成一堆废纸,只配出现在老学究们长篇累牍的课文里。”他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一个狂妄而璀璨的笑,“五十年而已,我不需要旧国的宝藏,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如此暧昧的距离下,对方说着与情话毫不相干的事情,海连却觉得心跳不受控地加快,仿佛对方呼吸里的灼灼热度浸染在了他的血管里,“这就是你的自信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自信。”方停澜如此答道。
面前是他心仪的爱人,是与他犬齿交错的对手,也是他亲手放出的猛兽。在罗谢岛上面对周不疑的嘲笑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他确实有无数方法可以折断对方的羽翼,但他的内心更愿意享受欣赏对方自由展翅的模样。
“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方停澜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那份条约,“赌注我已经写好了,就在桌上放着。”
“什么赌?”
“我会帮助你们从西莫纳的手中夺回久梦城,”方停澜一字一字,“条件是你要成为真正的寒音令之主。”
“你想保护寒音令,保护你的朋友,家人,整个久梦,整片大海,就不能做一把刀,而是得做持刀的那个人。你要让你手中握紧了刀,这把刀不能让人看见,也不能现出模样,一个人的臂展不够,那就寻找更多的帮手。”男人眯起眼睛,话语里含着危险的信息,“如果你做不到这些,与其让天机库的那帮人又一次趁虚而入,不如由我来做你的处刑人。”
他说着,将身侧桌上的那份条约放到了海连的手上。
“我拿我这一生跟你打一个赌,现在,您要下注吗,商海连?”
直到手中塞入纸卷的那一瞬,海连才注意到自己呼吸不稳,向来平稳的指尖甚至有一丝颤抖。
他打开了条约。
脸色变化只在一刹那,方停澜看见男爵的睫毛在灯光下剧烈颤动,像是振翅的蝶翼,青年呼吸更加急促,从舌尖吐出的气流甚至带动了纸页在轻微飘动,一抹可见的红从脖颈迅速向上攀升,染透了整个面颊,包括藏在发丝中的耳垂。他看见男爵猛地抬头,用尖锐得快要变调的声音怒骂道:
“方停澜!你真的有病!”
“我确实有点病,”方停澜居然还点了点头,“但我乐在其中。”
“你他妈刚刚还好意思对我说一堆狗屁大道理,你自己写的什么玩意,什么叫——”
商海连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方家放弃了寒音令的争夺,提供了六百五十万的银锱,开放了四个港口,以及十二支舰队,倾尽全力援助缇苏。
而缇苏需要付出的代价是。
海中爵的一个吻。
这个吻来的太快,又过分用力,像是猝不及防的一记重击,让海连脑子里嗡地一下轰然炸开。他靠在椅背上退无可退,而交缠的气息几乎令他有了会溺亡的错觉,他想狠狠地咬对方一口,但这人居然比更快一步地咬破了他的下唇,铁锈的味道从口腔溢出,散在腥凉的空气里。海连被刺痛弄得眉角一跳,趁着空隙终于甩开了这个吻,嗓音气急,“方停澜你——”
“知道吗,小朋友,你把我扔在罗谢岛的那三个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方停澜又亲了一下海连沾血的唇,他字字腥甜。“我就是一个时刻都在图谋不轨的野心家。”
“我将用一切光明正大的高尚行为来粉饰我的贪婪欲求,并且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