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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等待了五天,那家布庄也将做好的成衣送到了泰燕城的使馆中。
这次来的居然不是当时负责接待的掌柜,而是布庄的掌柜亲自前来,中年男人长了一张可亲的圆脸,笑着介绍身后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妇人,说是布庄手艺最好的裁缝,如果客人对衣裳哪里有不满意,可以由她来现改。海连也知道白鸟区里有些高级裁缝也会上门服务,便点了点头,带他们一起进入了内室。
脱下自己惯常穿的单衫与短袍,换上东州服饰时,海连还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好在这套新衣裳就像是母亲为幼子亲裁的一般,合身得让他意外,他又找了找几个暗袋和暗扣的位置,也相当的隐蔽妥帖。
掌柜早看出海连对新衣服十分满意,连带着他自己脸上也笑开了花:“您久不在东州可能不知道,泰燕这几年不流行明扣,更流行暗扣,”他说着,又掏出了一条中间嵌着长绳的细腰带,想为海连演示如何系上,“腰带也是,从前大家都觉得得那种宽腰带正合在身上才体面,最近几年呢,又开始用这种细腰带,也就他们南宏那边,还用过时……”
掌柜的手被海连按住了,他朝对方笑笑:“你这个松紧扣好看是好看,但不够牢,我来打吧。”
说着青年食指几个勾折,一个繁复绳结便出现在了腰间,垂下的一截细绳挂着珠络,碰撞时会发出玉质的悦耳轻响。海连听着声音皱了皱眉:“这玩意能剪了吗?”
“啊?”
“我不喜欢身上有会发出声音的东西。”他说。
泰燕城中无论是贵女娇客还是纨绔子弟,巴不得身上各种金翠叮叮当当地响,好让人能早早来迎接,对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不由一愣。掌柜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老妇人,老妇人微侧头想了想,微笑道:“可以的。”
说着,她走上前,利落地取下了绳上穿着的玉石宝珠,然后从一旁的布包中掏出了另外几色丝带,不过片刻工夫,就将绳绦改成了两枚小巧的蝴蝶,在腰侧摇曳无声。
“这样客人满意吗?”她问道。
海连没有回话,他拿起一枚蝴蝶看了看,忽然问道:“您这个编蝴蝶的手艺是从哪学的?”
“这手艺不稀罕,客人如果想学的话,也可以教你。”她答道。
海连定定地注视了老妇人一会。老人一头银丝,身上的衣裳干净齐整,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乍一看其实并不太像个裁缝,倒让海连会想起住在棋盘街的子爵夫妇,让他有些莫名的亲切感。
“算了,我平时也用不上。”海连摇摇头,对她笑了起来,“只是小时候阿娘也会在我衣服带子上编这种小蝴蝶,感觉有些亲切。”
“那你阿娘她……”
“已经过世了。”海连垂下眼睛。
老妇人怔了怔,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将握着丝绦的手放在了身后:“这样啊……不过客人如今出落得这样一表人才,你阿娘在天上也会为你高兴的。”
“嗯,”提到自己的家人,海连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柔软,“我知道她在看着我。”
24.
付讫了尾款,海连将它们送到了使馆外的马车上才道别,还答应向王女殿下也推荐这家布庄的手艺,掌柜意外又得了一笔大生意,高兴得上了马车后也不忘撩开窗帘感谢海连几句。等到马车驶出街口,掌柜才松了口气,悄悄看向一旁安静坐着的老妇人。
男人吞了口唾沫,讷讷地陪笑道,“那个……您觉得我演的还好吧?没露陷吧?”
老妇人没有接话,她回过头,隔着车后方的一层玻璃望向使馆,却已经不见了海连的身影。老妇人长叹一口气,转回头轻声道,“他……长得不太像阿觅,倒更像他父亲。”
“东家,”掌柜实在不解,“您为什么不和他相认,还要扮什么裁缝来见他?”
“阿连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哪有脸担他一声‘外婆’。”老妇人取下了眼镜,闭了闭眼,“那场大祸发生时我尚在兰黎塞谈生意,还说等回东州了要挑最好的布料到时候为我还未出世的外孙女做一身新衣,却没想到……”
商人多奔碌,尤其在丈夫死后,她一人扛下了那一间小小布庄,常年在罗河和泰燕之间往返,连自己的外孙海连也不过只是在襁褓中见了两三面,便独自动身前往西陆,想抓紧机会买下一片自己的桑棉田,等她乘船渡海再回来时,才知晓东州已经天翻地覆,女儿和女婿的小家不仅人去楼空,甚至被重兵把守,水泄不通。
她费了不少工夫,打通了许多关节,才买下了那片废墟作为自己的店铺,又耗费了近二十年的岁月,让丛芳绸庄遍布整个北宏,就是想打听女儿的消息;如今终于得见外孙,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丛觅已死,叫她如何不难过?
掌柜跟了她十多年,当然晓得东家这一段伤心事,又怕她如今年岁渐长,承受不住丧女的痛苦,连忙宽慰道:“既然知道他现在是缇苏的男爵,后面就好办多了,您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东家重新睁开了眼,瞳孔平静澹然,“让所有在泰燕的伙计都多注意着点使馆,如果有什么动静,或者咱们能帮得上忙的,就一定好好帮帮他吧。”
25.
随着初冬的寒风从北向南而次第吹来,也将北宏要与缇苏联姻的消息一并顺着第一瓣雪花送到了迟锦城中。这本该是一桩轰动南宏朝野的大新闻,如今却根本无人问津,毕竟如今摆在南宏朝廷面前的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皇位。
秦炾的身体在当年被逆子秦唯珩吓破胆之后便每况愈下,今年年初时已经彻底起不来床,全凭御医的汤药吊着命。然而饶是如此,他也绝不肯信任任何一个子嗣,更没有一点要传递出立太子监国的意思,依旧自掌大权,全凭宦臣向外传递自己那些浑浑噩噩的指令。如此一来,梁王秦唯珅和陈王秦唯玉之间的斗争便愈发火热。
新岁的前一天,秦炾终于陷入了衰极的昏迷之中,这个消息刚从皇宫中递出,秦唯珅立刻传令自己的私兵迅速包围皇宫,自己则从府邸出发前往秦炾的寝宫,打算占得先机——毕竟谁先握住了遗言,谁的一只脚便已经踏上了王位。男人坐在马车中,内心焦急,脾气也愈发暴躁,一边呵斥着车夫加速一边脑中想了无数种等自己登基之后要如何处置他那个好弟弟的方法。
对,还有那个方停澜,当真是一条会咬人的狗,偷偷去了一趟南边,不仅闷声不响地把秦唯玉带了回来,还扭头就哄得父皇恢复了他的爵位,让他组建什么瀛沧舰队,负责掌管整个南宏的海岸线。一想到这条狗居然是自己当年“大发慈悲”放出死牢的,秦唯珅的内心便如万虫啃噬,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在方停澜跪在自己面前时多踹他两脚,最好是直接踹断他每一根骨头才——
砰!
车外一声巨响传来,随即马车猛地一震,马匹像是失心疯一般狂奔起来,骤然的提速让车厢内的秦唯珅险些撞到了车厢,他不由大怒,打开车门就要喝骂车夫,然而他刚一开门,便听见一声重物坠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推下了车。眼前空空荡荡,只有几滴新鲜的血渍还留在座位上。
谁干的?谁杀了我的车夫?是秦唯玉吗?秦唯珅根本来不及想这些事,他现在更需要做的是让这辆马车停下来!
他想向后方随行的近臣谋士呼救,然而那些人座驾远不如这两匹他用千金高价从北漠客商手中淘来的高头骏马,早被他甩在了夜色之中;他手忙脚乱地想抓起挽绳勒住马匹,然而受惊的马匹此刻根本不理会主人的命令,方才的一声枪响和不知从哪掷来的刺鼻药弹将它们吓坏了,完全是慌不择路地向前飞驰——前方正是梁王的目的地,南宏皇宫。
这座宫殿当年由于直接征用了方家祖宅,虽然比不上泰燕的紫微宫金碧辉煌,但占地千顷,极其辽阔,不仅有花园猎场,高楼亭阁,甚至大宅门口便是一片长湖,春时柳枝蔓舞,夏时碧荷连天,向来是迟锦百姓们踏春游玩的好去处。
马车撞在了湖边围栏上,秦唯珅听见今夜的第二声巨响和着猎猎风声灌入耳中,下一秒他发现自己身体一空,竟是被马车高高抛起。覆盖了薄脆冰棱的湖面就在身下,他的惨叫声被马匹嘶鸣盖住,凛冬的温度割碎了秦唯珅的视线,他半眯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座通往皇宫唯一的那座长桥在距离自己八丈远的地方。
他也看见了另一条狗。
天生一张娃娃脸的周不疑此刻就站在桥上,青年穿着一身鲜红冬氅,缓缓将拢起的双手抬起,笑眯眯地向他曾经的主公行了个礼:“恭贺新春呀,梁王殿下。”
今日是冬月最后一天。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