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是你的苹果

大风不是木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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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吴靠在杨书逸肩上,渐渐睡熟了。他不知道越野车行驶了多久,只在一次剧烈的颠簸时半睁开眼,恍惚间听见丁立的声音:“你这哥们够铁的啊,这么大老远来找你。”

    而没等到杨书逸回答,他便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车里是剩下他和杨书逸。

    驾驶位的车窗开了一小半,哗啦啦的水声传进来,绍吴向外看,发现他们的车停在一条小河的河堤上。两岸是渐次升高的梯田,然后是碧绿的山坡,山脚下聚集着几栋平房。

    显然他们已经到达了勘察队驻扎的村庄,但丁立却不见踪影。

    不,丁立去哪了不是重点,重点是此时此刻,在几乎可以说是密闭的车厢里,只剩下他和杨书逸了。

    绍吴瞥一眼杨书逸的肩膀,担心自己睡着后流了口水。

    然而他穿着件深咖色毛衣,根本看不出上面有没有水渍。

    绍吴没话找话地问:“几点了?”

    杨书逸说:“我没有手机。”

    绍吴只好拿自己的手机,手插.进兜里才反应过来,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杨书逸的冲锋衣。

    “……”

    绍吴拉开拉链,摸出手机。

    “十二点四十五了。”绍吴说。

    “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不饿……早上吃得多。”

    其实是有点饿的。

    但绍吴觉得杨书逸想对他说些什么,所以停车之后,他才没有叫醒他。

    果然下一秒杨书逸就问:“你见到婆婆了?”

    绍吴点头。

    他等着杨书逸继续说,可杨书逸却沉默了,扭头隔着满是泥点的玻璃,朝窗外望去。半晌,他问绍吴:“你有烟吗?”

    绍吴说:“有。”

    这算是天意么?其实他已经不再随身带烟了,但在成都东站候车的时候他买了一包黄鹤楼,当时想着抽烟可以提神。

    结果烟盒都没开。

    绍吴从背包里取出烟,递给杨书逸。

    杨书逸将后座的窗户摇下一丝缝隙,点了烟含在嘴里。他好像并不是真的想抽,只是含着。熟悉的味道涌进鼻腔,绍吴深深换了一口气,突然觉得,也许他的戒烟计划要失败了。

    杨书逸说:“你知道了吧,她得病了。”

    老年痴呆。

    但绍吴说不出这四个字。

    他低声道:“阿兹海默?”虽然这名字有些拗口。

    “对,”杨书逸捏着烟,语气很平静,“去年三月份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在手机上唯一会用的功能就是给我打电话——她说,她迷路了。当时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问她,你知道自己大概在哪个地方吗?她说在永川。我又问她周围有没有楼和马路?她说有。当时我想,她可能是走到开发区那边了?因为她没去过那边。”

    杨书逸的嘴唇小幅度地颤抖着。

    “那天我们运气很好,是周六,学生不上课。有个初中生从她旁边过,听见她和我说的话,那个女孩就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我叫她把手机给那女孩,我问她,你们在什么地方?女孩说,在永林农贸市场。”

    永林农贸市场。绍吴知道,这个地方距离杨书逸给婆婆租的房子最多500米。

    “当天下午我就回家,把她接到成都,第二天带她去华西医院看病。很快就诊断出来了,阿兹海默……大夫说,情况乐观的话还有八.九年。我问他,不乐观呢?他说,不乐观的话就是近两三年的事,要随时做好准备,他还安慰我说,老人年纪大了都会生病,阿兹海默这个病,也不少见,别有太大压力。”

    杨书逸用力吸两口烟,闭了闭眼,继续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人总有一死……但我不懂为什么婆婆会得这个病,你也知道,她是很能干的一个人。结果,突然就,她开始忘事,忘了我多大年纪,忘了我在哪上班……我让她留在成都跟我一起住,她不愿意,她说她要回永川给书逸做饭,书逸快高考了。我问她那我是谁?她就说不上来了,”说到这杨书逸的眼睛终于红了,但声音仍然很冷静,“我只好把她送回永川,跟我姨婆一起住。她有时候又很清醒,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和邹鑫处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病?她开始一遍遍和我说,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她怕她走了之后没人惦记我,没人照顾我,她催我赶快和邹鑫结婚。然后,5月份的时候,我发现邹鑫和张老师的事。”

    绍吴用力抓住杨书逸的手,他的手很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绍吴问他。

    “因为在那之前我是真心想和邹鑫结婚的,”杨书逸惨笑了一下,“而且我该怎么和你说呢?因为这是婆婆最后的愿望,所以就算是做戏我也要做足了,我要让婆婆看着我和邹鑫结婚……然后呢?难道我要给你说,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婆婆所以我要和她结婚,你别怪我,绍吴你等我——难道我要给你说这些话?”

    绍吴愣怔地看着他。

    他想起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杨书逸酩酊大醉,目光像河水结冰一样结出一片粼粼的绝望,在他的逼问之下,杨书逸吐出一个字:“爱。”

    那时,以及后来,他一直以为只有一个“爱”字属于他。

    而此刻他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在“爱”之前的绝望,也是属于他的。

    杨书逸眨了眨眼,他的眼眶发红,但并没有流泪,“我不能那么无耻,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我也不想骗婆婆,我不想说,因为她老了脑子糊涂了,所以更方便我骗她。我不想这样。”

    绍吴说:“我明白。”

    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比个人的痛苦和快乐更重要。杨书逸能骗婆婆吗?当然能。婆婆没有文化,没见过他们年轻人见的世面,现在又得了阿兹海默——要欺骗一个这样的老人,太容易了。绍吴随口就能帮杨书逸编出几个不结婚的理由,比如邹鑫出国留学了他要等她几年,比如单位提倡勤俭节约不许办婚礼,比如现在结婚会影响未来的职业发展……也许每一条理由,都能令婆婆信服。

    但是即使她信了,她仍然挂念,仍然放不下。在她日渐模糊和衰退的记忆里,她总是记着,她的孙子孤零零的,待她走后,再也没人疼他了。

    所以杨书逸怎么忍心骗她呢?也许这就是命运开的玩笑,婆婆越好骗,他越不能骗。他就是被邹鑫骂成“蚂蚁”,也要硬着头皮演那场“结婚”的戏,他必须一个人撑完整场,无路可退。

    杨书逸把烟头踩灭,低声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见我了。”

    他垂着脑袋,皮肤晒黑了,又崴了脚,像猴群中抢不到苹果的小猴子,有点无助,有点委屈。

    命运不肯抛给他一颗苹果。

    但是,绍吴想,如果你需要,我当然是你的苹果。

    这次轮到绍吴抬手,把他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杨书逸轻轻环着绍吴的腰,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拥抱着,车窗外河水流动的声音很轻快。

    “我这不是来了吗。”绍吴说。虽然他仍不知道以后他们该怎么办。

    杨书逸伏在他肩上“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