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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安闻言,不由得抬头看了宿抚一眼,眼中写满“你怎么这都想不明白”的不可置信。
宿抚被看得有点恼羞成怒,把手中雁探司的奏折“啪”的一合,然而还来不及指责应承安的轻视,他就大概意识到当面嘲笑不是君子所为,把不可置信收敛得干干净净了。
应承安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端正神色,耐心道:“子和打压世家的意图太过明显,世家为自保与子和相抗争,也差不多闹得朝野皆知。此次会试,不问其他,单论撤下寒门士子的名次这一桩事,你疑心谁?”
宿抚脱口而出:“世家联手。”
应承安又问:“假若世家心怀怨气,意图在抡才大典上给子和添乱,但不愿引火烧身,该如何做?”
宿抚这回思索了一下,谨慎道:“祸水东引。”
他说到这里已经反应了过来,重新展开奏折,看了一眼越梅臣报上来的士子姓名,把奏折摊开着放在了桌面上,指腹在那几列字上划过,声音微沉:“出身边疆,未必寒门。”
应承安几乎不用费心思就能了然宿抚字句里的未尽之意,他淡淡道:“边关虽无豪门,却有将门,世代镇守,亦享田俸,收豪奴,鱼肉百姓。功与过难以厘清,与世家何异?”
他原本准备把捡出的三本奏折递给宿抚看,见他似乎还有些迷惑,就暂时把计划押后,把手边的奏折按了下去,留给他时间思索。
禁卫已经将倒在地上的奏折拾了起来,整齐地摞在桌边,应承安伸手取来一本,先看内阁拟的票拟,再慢吞吞地翻开奏折的硬质封皮,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皱了半晌眉,才蘸一笔浓墨,在票拟后写道:“朝廷不禁议论,不因言杀人,使内阁再议,望诸公若欲律人以苛,勿失己身。”
他落笔时留锋比平时凌厉许多,宿抚正想着应承安的问题,余光瞥到他落笔的架势,不免有些分心,再一看内容,更是惊异。
应承安给朝臣的批复中很少掺杂私人情绪,倘若有叫人潸然泪下,深受皇恩,又或是流露出三分怒意,叫人胆战心惊,也是刻意为之,因此时日依旧,用词已有格式。
这回他的遣词倒还客气,运笔却像是压着火,朱墨没有化开似的浓得叫人眼晕。
宿抚试图专注于思考雁探司查出的事情中藏着什么玄机,但心中牵挂应承安的批示,还是忍不住问道:“上一本奏折怎么了?”
应承安示意禁卫把刚被丢回竹筐里的奏折捡回来,和刚刚挑出来的那三本放在一处,看宿抚在桌边站着,低头翻看桌上的奏折时频频弯腰,又支使禁卫给他搬张椅子。
禁卫这才记起宿抚进书房后还没坐下,忙把放在隔间的椅子搬来,心虚地踮着脚退了下去。
应承安听到宿抚坐下时袍袖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下笔时微微顿了下。
能被挑选出来入值书房的禁卫必定是忠于宿抚,且身世来历无可挑剔的,如今叫他这个亡国君鸠占鹊巢,犹如旧时事……
他想到此处,不免哑然失笑。
应承安虽有分神,翻阅奏折的速度倒不慢,他补上未写完的半句话,又取来一本,发觉尽是旧谈,随手翻了两下便算作看完,在票拟后添了一个“准”字,一样丢进竹筐里。
这回笔迹倒是又回到了四平八稳,不露锋芒的模样。
宿抚像个初入学堂的幼童,紧张而端正地坐在应承安身边,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逼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应该思索的问题上。
然而应承安衣上有淡淡暗香,似梅似雪。
就像那些面目可憎的谋划和背叛未曾发生,宿抚生出了荒唐想法。
他手指收拢,把衣袖攥出了折痕,努力地想:怎样才能把承安一直留在身边?
应承安去拿第十本奏折,顺手拿起禁卫刚送上来的茶盏,仰头抿了一口香茗,看了眼宿抚的进度,正好发觉他眉头紧皱。
应承安放下茶盏,温和地问道:“子和想不出来?”
宿抚的想入非非戛然而止,他悚然回神,忙道:“全赖威靖关将士用命,一力扶持,我才……”
他说到这里,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在戳应承安的痛楚,慌忙停住,大约是太过紧张,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强忍着锐痛不动声色地吸了口凉气。
应承安关注新君的手足无措,语调波澜不惊地接道:“子和才得以登基称帝。论功行赏,威靖关上下皆有重赐,想来其中也有忌惮之意——
“新朝初立,天下未能尽数收于囊中,四方势力纠葛,因此鸟尽弓藏可能还谈不上,时不时敲打一二却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惜众将皆精明,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地交个把柄给子和,只怕秋后算账。以己度人,恐怕子和也惊疑不定。”
“何况威靖关上下皆武将,却使后辈科举,妄图插手文臣事,”应承安唇边含笑,不紧不慢地补上了最后一句,“着实该杀。”
他这四个字说来轻描淡写,也无杀气,宿抚却面色骤变,只觉寒毛倒竖,险些打翻手中茶盏,从椅上站起。
应承安却仿若无事地展开奏折,提笔沉思了片刻,写下一个“准”字,又稍稍犹豫片刻,把这份奏折也留在了手边。
若依应承安的推测,这一番颠倒黑白下来,不论是哪个世族的手笔,都要变成新君借助会试,缓和与世家的关系,好腾出手敲打自己战功赫赫的从龙之臣。科场成为权贵手中的玩物,一旦掀起风浪,必定是士庶瞩目的滔天之势。
落第士子环内城而行,声势浩大,几乎人尽皆知,不免议论,而舆论素来能杀人,能左右人心时局。
宿抚被惊得半晌没说出话,随后才想起人言可畏,应承安批复第一本奏折的内容立刻浮现在脑中,忙探手将奏折抓来展开,细细读起内容。
应承安并不惊奇宿抚的举动,他抬肘让过宿抚手臂,有心试探他的反应,没有立即解释,按部就班地批阅奏折。
宿抚一声不吭地看完了奏折,不知道有没有辨识出应承安的本意,但犹豫半晌,却磕磕绊绊地说:“不论是回转威靖关或是驻守京城的将士,都曾卫戍疆土,守护百姓,于国有功,承安……”
“于国有功,杀我儿郎时怎不手软?”应承安打断他说,但神色平和,并无质问意,“我敬边关将士报国效死,酬以高官厚禄,自当回护其莫被小人诡计算计。但宿抚……”
他顿了一下,说:“但宿抚,你知道你纵兵南下,杀戮多少吗?不抵守土之功啊。”
宿抚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他迟缓地抬头望着应承安,片刻后竟颤抖起来,面色转白,眼中带上了不自知的恳求之意。
应承安却不打算放过他,他放下笔,转头凝视宿抚面容,轻声说:“你对我百般刁难,算我不察,叫国之栋梁落入算计,自食其果。但是百姓何辜?百姓何辜?”
百姓无辜。
宿抚连嘴唇也抖了起来。
补骨脂最后一次发作后久不缓和的头痛在这瞬间似乎卷土重来,他咬住牙关,不敢作声,但双目已然泛红。
“你现在怀疑指责我想要放纵流言,逼你杀人?”应承安冷冷地说,“没有这般便宜你们的好事。明堂正审,认罪伏法,一个也逃不掉。”
宿抚突然醒了。
他早该知道,他与应承安之间隔着的并不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猜疑和背叛,也不是不堪的欺凌羞辱。
而是应承安肩上重于千钧的江山社稷。
他的……他的旧主此生不敢抛,即使身陷囹圄也忍不住为之殚精竭虑的子民。
宿抚突然头疼欲裂,喘息时胸口有尖锐疼痛。
应承安自知这番话伤人,讲完便不再看他,转头来批奏折。
等他看完了一整筐奏折,示意禁卫去搬新送来的时,宿抚才勉力道:“承安不是说今天要指点我理政吗?”
应承安不准备嘲笑宿抚的逃避,他从善如流地让开位置,端着茶盏坐在一旁,宿抚翻奏折也凑近看,但一目十行,读得比他快得多,还有时间摆弄一下茶壶,似乎颇为闲适。
直到正午宿抚才处置好一筐折子,应承安放下茶盏,从书桌左侧凌乱的奏折堆中挑出三本,和清晨留下的那五本放在一处,余下扔回竹筐,起身收拾了一下桌面,展开一张空白宣纸。
然而还未等他讲解上两句,注意到宿抚握着朱笔的手指攥得泛出青白。
应承安疑惑地停了下来,正要问他为何如此用力,就见宿抚手指一松,朱笔滑落,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在桌面。
应承安尚未反应过来,郑鸣已经冲上前来扶起宿抚,一手按着腰间佩刀,警惕地看着亡国君。
补骨脂发作尽之后多数临时从京外调来的将军已经回转军中,只有几人仍留在宫中充昨亲卫,郑鸣是其中之一。
他的手掌牢牢地扶住宿抚手臂,将他放回龙椅上,期间碰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背,只觉皇帝皮肤滚烫。
他迟疑了一下,将手放在宿抚额上试了下温度,也觉烫手,才敢猜想宿抚是因高烧失了神智,而不是应承安在旁暗下毒手,戒备的这才视线稍稍收敛。
宿抚脱手时笔尖上的一滴朱墨被甩了出来,落到奏本封皮上,乍一看像是鲜红血迹。
应承安茫然了一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宿抚昏厥,当即起身退开,准备在隔间里待一会儿避嫌。
走到书架边时想起一事,又走回来,从书桌上拿走了宿抚借他的山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