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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梅臣并非第一次被急召入宫,然而此次不同以往,召他觐见的不是宿抚,而是囚居兴都宫中的应承安。
禁卫领了郑鸣的暗示,在路上就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越梅臣听到郑鸣叫御医近前,又传召阁臣,宿抚将国事托付应承安后昏迷不醒,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待看到一同被传召的禁军统领殷桓,更是警惕。
两人都得的是急召,自然步履匆匆,不过片刻就赶到了书房外,并未等待就被唤入内。
越梅臣一眼没看到原本应当守在宿抚身边的郑鸣,不免浑身戒备。
应承安倒是坦荡,也不计较越梅臣这点如临大敌,而是抬手免了两人的礼,先叫他去看宿抚的状况。
越梅臣迟疑一下,并没有抗拒亡国君这点示好,略显匆忙地进了隔间,看到郑鸣立在床边时才稍稍松了口气,低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应承安微微偏头,看他面上尽显关切,轻嗤了一声,举步走下阶陛,站在第三阶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殷桓。
郑鸣不放心应承安与朝臣单独待在一起,简要地解释了两句情形,从隔间中走出,越过书架在一旁看着他。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应承安看殷桓时神色中带着隐约的怒气。
而殷桓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大约也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两人对峙了片刻,应承安冷笑道:“殷统领当真瞒得我好苦。”
兰臣违命回转京城时,应承安已经被囚禁在了兴都宫。
当时宿抚身中补骨脂,兴都宫中戒备森严,虽然伯劳官尚有人在宫中,但兰臣不想牵连属下,便没有冒险入宫见应承安,又担心余人知他抗命,会强行送他离京,便转去了殷桓府上。
殷桓与他互不同属,念着同僚情谊劝了几句,见兰臣坚持,也就不好再提。
应承安等了数日没听闻消息,便知道是兰臣有意避着自己,他谁都不联系,落脚点只能在殷桓府上。
殷桓垂头屏息,一副面对旧主心虚气短的模样,被应承安训了几句才低声反驳说:“非战之罪。”
兰臣此时留在京中,少则被应承安责骂一顿,多则丢了性命,但他固执不肯离去,想来是应承安的谋划缺了他有难为之处。
眼下还不是让兰臣入宫的时候,因此禁军统领顿了顿,又道:“顺时而为。”
这八个字虽短,但话意中却没留什么情面,恐怕只有应承安才能听懂隐语。
郑鸣一头雾水地看着应承安讥诮地笑了一声,一拂衣袖转身回到阶陛上,显然怒气未消,而殷桓低眉顺目地退到远离阶陛处,感觉这两人的言谈略有些奇怪,却找不到原因。
越梅臣又向御医询问了宿抚的情况,面含忧色地走出隔间,在书桌旁站定,向应承安讨要宿抚昏睡前写的手谕。
应承安面前堆了数十本已经翻阅过的奏折,他正伸手取下一本,闻言漫不经心地把用了玺的诏书推给他看,随口问道:“子和能托付性命的心腹大将中,有几人还在京城?”
宿抚如今登基称帝,北疆却也不能无兵守土,因此又豪爽地封赏旧人,调兵遣将回转威靖关。
他调遣的多是边城中人,此番算作衣锦还乡,皆大欢喜,只是掌兵的将领不好挑选。
宿抚谋逆用的是北疆的兵,自然要防备有人效仿他,本是选取几人互为掣肘为宜,然而这一番内乱后又恐胡络丝对北疆虎视眈眈,借机生事,纵兵劫掠,执掌威靖关之人又要擅征战,因此余下的选择不多,未必还能留下心腹大将在京中。
所幸宿抚在军中的威望一时无二,无论派遣何人去,数年之内未必敢生出反心。
这算得上极机密之事,越梅臣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应承安耐心道:“子和虽信任越副使,但雁探司名义上隐于朝廷外,诸多事宜,越副使出面,名不正言不顺。我也不求尽知其人,只是文臣武将,总需有一人能调和各方。”
手谕上字迹虽凌乱虚浮,间架却与宿抚平日手书别无二致,越梅臣花了片刻审视手谕,将它放回桌上,这才吝啬地点了一人姓名:“卫将军周斌。”
应承安拉开抽屉把手谕收了起来,动作颇有些随性,好似并不重视这道赋了他大权的诏书。
他忖度片刻,缓缓道:“周斌为太平卫主将,需守京郊,震慑异心,不便入宫。”
应承安显然没少在宿抚的将军们身上花心思,他与郑鸣素未谋面,仍能一言道破他的身份,可见一斑。
越梅臣默然良久,低声道:“龙骧将军贺城,奉命镇守渝津,祭祀社稷时入京述职,尚未返回。”
宿抚在威靖关时,贺城做他的副将,当年发往京城的捷报中时常能见到他的名字,便是不使人暗中探查,应承安也清楚此人生平。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传召贺城入宫。告诉他,凡是能用的信物都带上。”
越梅臣便下了阶陛,站在殷桓右手边,比他稍落后一肩,而后抬头看向应承安,又道:“我有一事不明。”
他咄咄逼人地问:“既然陛下最多一日便能醒来,为何要写这份手谕,将国事托付于怀义王?”
应承安也不动怒,他偏头看了躺在隔间中的宿抚一眼,不紧不慢地回答说:“那要问他在补骨脂的幻景中看到了什么。毕竟当日我误服补骨脂后,并未似这般失魂落魄过。”
越梅臣无能反驳,他有三分心思想要抗旨不尊,在宿抚昏睡这几个时辰中将应承安囚禁起来,不叫他借手谕的威风接触朝政,插手国事,但他几次想要暗示郑鸣时都心生戒犹豫,话便未能出口。
应承安看出越梅臣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好像不愿插手宿抚的身边事,将照料与排布守卫的事都丢给了越梅臣,只坐在书桌后等贺城入宫。
殷桓随越梅臣一道出了书房,去调禁卫前来。
两刻后贺城赶到,应承安照旧抬手免礼,淡淡道:“朝上诸多事宜,子和留将军在京中时说过哪些?”
贺城身高八尺,生得是一副勇武的壮士模样,相貌粗豪,虽然并未蓄须,但气势摄人。
他处事心思缜密,当下反问道:“陛下所欲为,我悉有耳闻,不知怀义王又知晓多少?”
应承安停笔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上前来。”
贺城依言从旁侧登上阶陛,应承安合上手头的奏折,取来空白宣纸提笔写了三字,再轻描淡写地一抹,问道:“可有耳闻?”
那三个字是“逐徐峥”,贺城眼神一凝,缓缓点头。
应承安将手中朱笔放在笔架上,示意贺城可以下去:“明日有人拱手来奉把柄,龙骧将军最好在场,”
贺城却站在原处未动,狐疑不定地望着应承安。
他是威靖关生人,历战升迁至虎贲将军,倘若宿抚未异军突起,再积攒几年资历,便该是他执掌威靖关。
但宿抚以战功服人,贺城虽被夺了升迁之路,倒是对他忠心耿耿。
这位大将与应承安素未谋面,也未受过他恩惠,自觉并没有必要与他周旋,因此径直问道:“怀义王如何得知?”
应承安点了点会试卷,解释说:“我看完了会试卷,其中有蹊跷,明日定榜不好说,发榜后必有变故。”
贺城虽然通晓文墨,但看经义解还是有些不知所以然,他探手取来会试卷翻了两页,竟将其卷起,想要放进袖中带走。
应承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拦住他道:“放榜前将答卷外泄,龙骧将军是想为他人招揽罪责?”
贺城一拍脑门,若无其事地从袖中抽出答卷,放回桌上展开,低头看着应承安在纸上写:“子和没告诉将军要用会试定规矩么?”
暂摄朝政的亡国君写完这一句又谨慎地抹除了字迹,贺城低头望着那列浓墨,半晌不语。
他并非不懂朝政,否则宿抚不会在知道自己中了补骨脂后特意叫他留下,此时贺城反应过来,低声道:“这榜定得不合陛下心思?怀义王叫我前来,可是为了杀人?”
应承安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以边关之将身得罪京官士人,少不了日后掣肘挑拨,龙骧将军可敢奉命?”
贺城轻蔑一笑:“文人小肚鸡肠心思,与我何干?”
应承安不咸不淡地应他一声,收起面前涂抹了凌乱墨痕的宣纸,重新展开奏本,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提笔写道:“会试者,朕之抡才大典,不容轻忽,着刑部勘察。”
内阁不处理弹劾朝臣的奏本,以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到应承安手中的这份奏本上就没有内阁的票拟。应承安写完批示,莫名地笑了一下,转头与贺城道:“看来已经有人等不及了。”
应承安看得太快,贺城没能读完奏折的内容,他写了什么倒是看得真切,闻言谨慎道:“若是试探……岂不打草惊蛇?”
“无妨,”应承安轻描淡写地说,“其人罪在猜不透君主心思,妨碍整顿朝堂,不在插手会试,莫须有。”
就像宿抚疑他要杀自己,也无需证据确凿。
而他将来受了离间,疑心贺城时,大约也不会想到那时情形与自己当年别无二致,只是两回中受不住挑拨的都是宿抚罢了。
应承安心不在焉地示意贺城无事可谈,可以退下了,就又听躺在床上的宿抚喃喃地说了一句:“愿许……愿许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