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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提不起力气仔细思索。
他精疲力尽,被鸩酒毒死与被割破咽喉的痛苦好似仍旧反复在他身上重现,他开口时感觉喉中有将涌出的血沫,五脏六腑痛如刀绞,肢体麻木,而走动时犹如万斤巨石压在身上,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才能与这错觉对抗,平稳地走出隔间,遑论听出藏在应承安话音下的深意。
他只是直觉地对应承安生出了警惕之心——就像祭祀社稷那晚,他回宫之前心中冒出来的警兆一般。
如今先时的警兆得到证实,新生的警惕之心就不由得宿抚不在意。
宿抚回头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应承安。
梁上的亲卫犹豫片刻,又跳了下来,上前搀扶住宿抚,朝他赔笑道:“臣一时心急……”
宿抚摆了摆手,借着他的搀扶离开依靠着的墙壁,目光沉沉地落在应承安的脖颈上,沉默了片刻,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应承安的后颈上有一点青紫色,是四日前被他扼住咽喉时留下的指痕,至今仍有残留——亡国君心中或许动过杀念,但从未付诸行动,倒是他屡屡借机生事。
宿抚无能解释此时心绪来自刚刚脱离的补骨脂幻象亦或是愧疚,然而应承安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察觉到新君的视线,直到他离开书房也始终没有回头。
宿抚狼狈地滚进汤池中。
这个汤池在书房左近,原就是为勤政得来不及回后宫梳洗的皇帝准备,比之寝宫中的汤池自是小上许多,不过半丈见方,加上两侧凿刻了台阶,勉强只够一人使用。
宿抚下台阶时立足不稳,呛了两口水,被亲卫抓着手腕提上水面,喘息半晌才踩稳池底,转过身去,背靠着池壁缓缓滑下去坐在台阶上,只留脑袋露出水面,无神地看着前方,半晌没有挪动一下。
亲卫看他失魂落魄,不解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依仗着皇帝信重,便低声问:“可否诉于臣听?”
宿抚回过神来,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到门外等待。
亲卫留下沐浴所用的皂角和方巾,欲言又止地离开西厢,站在门口,抬头看向找过来的屠毅,按刀对他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屠毅今天一早才从京外返回,宿抚刻意向他隐瞒补骨脂一事,至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到亲卫制止他上前,迷惑地停下来,低声问道:“怎么?”
亲卫知道宿抚在防备这位禁军副统领,但他不能把话说出口,就转而道:“陛下在沐浴。”
宿抚隐约能听到门外的声音,但他无心在意,他坐在台阶上,没有力气挺直腰背,只能疲惫地依靠池壁支撑身体,休息良久方攒出一点力气,伸手抚摸咽喉上的伤疤。
这伤在脖颈上,纵使他在床上静卧,也不可能一动不动,因此伤口愈合得极为艰难,疤痕形状丑陋,衣领也没办法全部遮住,好在他并不依靠相貌领军治国,平时也不甚在意。
然而如今却忍不住想:若是那夜没有刺客前来,我和承安是不是不会走到如今……这般刀剑相向的地步?
可他当时不信应承安不会猜忌他,就像他现在不能否认自己的野心。
宿抚头痛欲裂,他按住耳朵,屏息闭气沉入水中,感觉到微烫的水绕着他流动,将他与现实分割开来。
片刻后他吐出一串水泡,艰难地想:追悔莫及又能如何呢?
宿抚一口气用尽,重新浮出水面,抬手抹了一把面上滴落的水珠,睁开眼,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手上的枪茧,回身抓起皂角搓洗两下,又长长地吸入一口气。
厢房中蒸腾的水雾混在微凉的空气中,潮湿而带着形容不出的香气,直被吞入肺腑中。
宿抚借着这一口凉气将心头的惴惴不安与惊惧懊恼尽数压制住,手脚骤然有了力气,洗净身上的汗意,从汤池中走了出来。
他沐浴后回转书房的时候正好赶上朝臣散值,路上遇到几名来去匆匆的臣子,想来是劳碌一天,急着回家歇息。
宿抚并没有在意这些人,他慢吞吞地走在路中央,心中想着今日有几桩要紧的正事必须处置。
新君下午要对付发作的补骨脂,不便召见大臣,政事就积压到了晚上,但心中挂记,因此精力稍有回复,顾不上感怀伤时,回到书房后先对镜整理冠冕,坐在书桌后忙碌朝政。
他先是召见了首辅徐峥。
徐峥近日不知在谋划些什么,政务依旧处置得一丝不苟,只是一到散值时就归家休息,自称老碌不堪劳累,因此君臣二人自从祭社稷之后还没有单独见过面,今日陛见,九尺之内相对,徐峥才惊觉宿抚神色远比当日祭祀社稷时憔悴,不由惊异而关切地询问缘由。
宿抚便苦笑道:“朕一时不慎,误食了补骨脂。”
徐峥既然在清君侧上插了一手,还拿走了先帝的起居注,自然知道补骨脂,饶是他再见多识广,无惧风浪,闻言仍忍不住面色大变,立刻想起了自己送到应承安手中的那几页的起居注。
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心虚之情,只做气恼与愤慨状,张口痛骂道:“哪个无胆鼠辈行此阴毒事?”
数息后又低头向宿抚谢罪,自陈不该咆哮朝堂,又收拾神色道:“陛下召臣前来,可有吩咐?”
宿抚语带殷切地对徐峥说:“朕误中补骨脂一事,宰执之中只告知了首辅,切记秘之。此外朕与他人托词行军多年,身有暗疾,近来精力不济,需多休养,此事已告知诸臣,故而还要多劳累首辅,佐助朕理政治国之余,为朕遮掩一二。”
应承安坐在隔间中旁听了片刻,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宿抚刚登基的那段时间,新君在书房处理朝政,他就无声地待在隔间中,宿抚对他防备而倚仗,既担忧他暗中算计,又想从他口中得到只言片语。
往日如何不提,他今日确实是在暗中算计。
应承安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片刻后又宿抚与徐峥谈及补骨脂,才稍稍回神。
宿抚言谈中说“补骨脂下在涌泉中”,又再三强调“涌泉乃是前朝旧物”,语气好似抱怨,余下两人却不免各有心思。
应承安神色微动,明白宿抚还是怀疑到了自己身上。
而徐峥心中惊骇,面上却装得不动声色,附和了宿抚两三语,忙将话音一转,谈到秋闱的考官人选。
却不知正中宿抚下怀,他便随口数了几人,让徐峥自行定夺。
他口中之人分作两党,前者尽数出自寒门,后者则皆为世家子弟,徐峥做了三朝首辅,揣摩帝心已是轻车熟路,闻言便懂了皇帝的暗示:
宿抚知道他串联谋划了清君侧一事,如今想来也探听到先帝执政后期政令昏庸,乃是补骨脂的缘故,那知道他拿走了先帝的起居注也在情理之中。
以雁探司的能力,知道他把起居注给了应承安也不足为奇,如此一来,便有了把柄,可以借此胁迫他在皇权与臣权之间择其一。
是相信皇帝一诺千金,能保他全身而退,背弃世家与他联手,推行摊丁入亩。还是相信与世家共事多年结下的情谊,冒险一搏,联手打压宿抚的气焰,将他变作俯首帖耳的傀儡。他必须做出决断。
饶是徐峥再历经风浪,仍被这三言两语中的隐意惊得浑身冷汗。
过了半晌才想到一事:宿抚是怎样知晓这些阴私之事的?
徐峥低头站在阶陛下,思索良久,才勉强想出一种解释:应承安与宿抚有亡国之恨,但在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平抑投献,却是志同道合之辈,以应承安的手腕,未必不能暂忍了仇恨耻辱联手。
宿抚并不急着要徐峥的答复,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审视徐峥的反应,心思却不在他身上。
徐峥大约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心中有些惶恐,额角的汗意不敢落下来,良久后才垂首道:“请陛下允臣考量两日,再将名单呈于陛下。”
徐峥毕竟是三朝元老,纵使是他自己心生退意,宿抚也不好逼迫他太过,闻言便点头答应,示意他可以退下。
排在徐峥之后等候召见的是越梅臣。
雁探司副使估摸着皇帝一时半刻没办法从补骨脂中缓解过来,不愿伫在门外耽误时间,便趁机跑了一趟含元宫,赶回来还要一刻,宿抚随手翻了两本奏折,发觉头晕眼花,看不下去文字,便起身走到隔间中寻应承安。
窄榻上已经换了新的床褥,应承安畏寒,不敢开窗通风,隔间中还残留着未能散尽血腥气与汗味,并不好闻,宿抚一走近就不由自主地皱了眉。
他上前去,扶起应承安,拎起他的椅子出了隔间,摆在书桌后的龙椅旁,转过龙椅的方向。
应承安慢条斯理地跟上来,与他相对而坐。
宿抚注视应承安片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先叹了一口气。
“我所见的幻觉分做三段,”他低声说,“起先我刻意诱导补骨脂,使它以为我惧怕杀人,因此所见为形形色色的尸体,其后便是无辜死难者与遇刺那晚的情景。承安当日所见,应当没有这般复杂?”
应承安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许是你所思太杂。”
他面色仍是苍白,但语调不疾不徐,看起来并不在意,宿抚却不知为何颇有些惶急,解释道:“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幻象中所见未必当得了真,”应承安打断他说,“便是当真畏惧死亡,子和在幻象中反复挣扎几次,此时也还惧怕?”
宿抚不愿回忆,闻言苦笑了一下:“怕是此后再也不敢喝承安端来的酒了。”
他一会儿要见越梅臣,雁探司副使算是心腹近臣,不必太恪守礼仪,因此拆了冕旒,将还潮湿的长发放下,取来梳子理直,心不在焉地从梳子上摘下一把头发,搓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应承安望着他,片刻后想到了宿抚意指的是什么,拊掌道:“志成日有清平盛世,当与子和攀山阿,饮美酒,话良景,一醉方休?”
宿抚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好像不这样就会有一柄利剑横空此来,割断他的咽喉,片刻后才祈求似的轻声说:“承安……”
“子和看到我提着酒替了刺客?但我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去找你?”应承安哑然失笑道,“不提志成与否,当时伯劳官查出子和为军饷行贿兵部,我正焦头烂额,生子和的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