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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走在无边的幻象中。
他手中的山阿剑和身上沉重的盔甲在途中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精美繁复的冠冕,袖口宽大,不知道裹挟了从哪里席卷来的滚来的凉风,风中仍旧夹杂着血腥气和难以分辨的絮絮低语。
宿抚竭力克制住因为摆弄了补骨脂一道而生出的洋洋自得,侧耳倾听那些夹在风中的声音,片刻后他停下向前的步伐,迟疑地低头望了一眼脚下的路。
这条路是突然出现的,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沿着它走出了很远。
幻象中不知年月,宿抚回头望去,只见来路无边无际,但即使这样,周围的景物仍与他刚踏入这片幻境时毫无差别。
只有风带来了那些充斥着悲痛的低诉和恐惧的求饶在变化,余下便是大团的一成不变的白雾,弥漫着死寂的气息。
宿抚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那些声响:
“女子年二八,父母为夷人屠,妾因略有姿容,夷将所喜,不幸得生,自此背井离乡。
“妾与诸女共卧一车,车无遮蔽,风霜雨雪加身,天地缟素,回望故园微茫难求。妾质弱女子,养在深闺,不谙家国大义,只因母仇未报,苟且偷生,诸女皆死,独妾辗转夷将之中,有孕数次,得一子,扼死……终盼得官兵至。
“官兵攻营,乱中妾手刃夷将三人,受重创,夷人盛怒,抛妾身路上,为官兵所救,妾见将军,求一死,将军提剑杀妾。”
“老汉世代耕读,天旱无能活家人,投田产于世家,为其佣耕,勉强得生。然佣耕者,无奴婢名,行奴婢实。
“叟老来得女,视为珍宝,为所投献之家走狗所见,阴谋妾之,女不肯从,磋磨而死,妻见女尸,以愤而忧去,儿见母尸,寻走狗理论,为拳脚棍棒,伤重不治继亡。
“叟家徒四壁,孤寡无依,欲随之去,闻将军起兵,凡鱼肉乡里之世家皆屠,竟凭生一口气,候将军至。将军行辕至,叟立门前侯将军,见走狗与将军麾下谈笑风生,污叟鱼肉乡里,叟自辩无门,将军令叟与受构陷佣耕者,斩首死。”
宿抚立在原处,眉头紧锁,半晌后张口一声嗤笑,又一声长叹。
新皇是个骄狂傲慢,自以为问心无愧的性子,他叹息后屈膝跪下,心道:唯以盛世相报,身后再论功过。
宿抚不再倾听风中传来的声音,低头触摸那条小径。
风中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一片可怕的寂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生机。
宿抚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地面,触及到了另一种存在。像水的触感,翻滚着泛着波澜,黏腻沉重,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就变得滚烫起来,像是他向水中投入了一团火。
宿抚迷惑地收回了手。
应承安从来没有和他详细地描述过幻象中都会出现些什么,宿抚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但这场景从来不在他的预计中。
他起身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面前了无生气的一片白雾,任由它们撞过来把自己包裹住,茫然地想:我究竟畏惧什么……我认为我畏惧什么?
白雾闻起来同样黏腻沉重,宿抚很快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他试着往前走了走,感觉自己像身陷泥沼,寸步难行。因此他不再尝试,站在原地,心平气和地放空了思绪,什么都不再想。
当一切杂念从他脑中消失时,宿抚眼前浓重的化不开的白雾突然散去,他被推入一片夜色中。
火烛的噼啪声传入耳中。在寂静之地待得久了,竟觉得吵闹。
宿抚强行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稍微适应了一下这声响,想要张望四周环境,却发觉自己睁不开眼。
他躺在床上,盖着一张颇厚的毛毯,空气里除了燃烧竹炭的细微香气还夹着冰雪意。床榻很窄,一伸手就会从床边滑落,隐隐约约有爆竹声从极远处传来。
数息后宿抚分辨出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威靖关的将军府。天寒地冻,年节将至,他刚忙完一天的军务,晚上抽空宴请威靖关上下。
这一年将士用命,力保边疆平安无事,是值得夸耀庆祝之事,因此下令诸将士痛饮欢庆。
此时并非在战时,但规矩仍在,子时未过众人散去,他为主宾,送客离开,回来后望着灯火渐次下楼台,生出寂寥之意,继而又想起战死同袍,不免悲恸,又拉着几个亲信心腹贪杯,直到寅时才躺下。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知年岁几何,被刺客趁虚而入,险些一刀抹断了脖子。
宿抚心有余悸地抬手碰了下咽喉上的刀伤,心想:倒也能称得上惧怕之事。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能动了。
他一跃而起,在空无一人的房中转了一圈,发觉自己能碰触到实物,便推门而出。
北疆严寒远甚于京城,亲卫并没有站在门口守着他,而是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抱着暖炉发呆,刀剑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不时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免得被冻僵。
宿抚站在门口环顾一圈,找到了亲卫休息的位置,侧身融入阴影中,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
亲卫眼下正在休息中,裹着厚厚的棉甲靠在墙上,肩头落了些雪,被怀中的暖炉烤成了水珠,宿抚走到他身边时不慎踩了雪,发出了一点声响,但并未吸引到亲卫的注意,好像看不见他一样。
宿抚在旁边站了片刻,试探地把手放在了亲卫肩头上。
他仍旧能触摸到实物,但亲卫对他的触碰一无所觉,过了片刻,似乎看到有人来,抓着刀起身,穿过宿抚,迎上去和他说话。
宿抚朝他迎上去的方向看去,发觉来人是越梅臣。
亲卫尽忠职守地和越梅臣对了口令,询问他的来意。
越梅臣身边还带着一个人,穿着一件通体玄黑的裘衣,抵着头,面目被毛领遮挡,身形瘦削,腰肢透着股盈盈不堪一握的风流味,像脔宠之流胜过像刺客。
但宿抚先入为主,毫不怀疑地想:这大约就是那个刺客了。
越梅臣面不改色道:“这是将军要的人,怎么,没和你说吗?”
亲卫摇了摇头,怀疑地看着他带来的人,并未松口放越梅臣进门,仍然在仔细盘问。
宿抚知道结局,他并不怀疑自己的亲卫,但此时他心中不乏恶毒猜想,他审视着越梅臣和那个刺客,片刻后自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转身回到屋中,从枕头下摸出自己的剑,悄无声息地将它拔出,把剑鞘放回原处,握着剑站在阴影中伺机而动。
大约一炷香后,那个身形瘦削的刺客推门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确实不像个刺客,步履极慢,但称不上轻,沾着雪的靴子踩在木质地板上,偶尔还会发出一些吱呀的声响。
宿抚忍不住瞥了躺在床上的自己一眼,疑心自己若不是在醉中,绝不可能被他轻易得手。
他不太相信以越梅臣的周全,会找来这样一个不专业的刺客,疑惑在他脑中徘徊了一会儿,宿抚又想:大概是他能找到的可以被信任的,敢对我下手,又能留我一命的刺客只有这样一个。
宿抚并未察觉到眼前所见皆是出于臆测,他说服了自己,见刺客走到床前,微微错开步伐,盯紧了他的动作。
刺客在床边停留了片刻,仍是低着头,视线落在床上人的脸上,好像在判断是否是自己的目标,片刻后他将手探进袖中,似是要抽出利刃。
正是时机。
宿抚上前一步,山阿剑从刺客后背穿胸而过,不偏不倚地刺穿了刺客的心脏,叫他喉头咕咚一声,当场呕出一口鲜血,委顿倒下,右手从袖中抽出一物,但为时已晚,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
宿抚面无表情地抽出山阿剑,抓住刺客的衣领将他向后一摔,踢开他手中的物件。
刺客手中之物脱手而出,撞到桌腿上,发出了好似陶瓷碎裂的声音。
宿抚没有在意,他弯腰拎起刺客的衣领,径直将他拖出门外。
那个守在院中的亲卫被打晕过去,抱着暖炉倒在墙角,面色红润,胸口犹有起伏,因此宿抚望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将被拖出门的刺客扔到越梅臣面前,向他冷笑了一声。
刺客胸口中流出的血将院中覆盖的白雪染得一片红,像雪中红梅,又像是纸上晕开的墨迹。
眼下幻象中的越梅臣看得到宿抚了,他被吓得生生向后退了数步,继而双膝跪倒,伏地痛哭起来。
宿抚把染血的剑丢在他手边,片刻后从越梅臣的哭腔中听出了压抑的古怪笑音。
宿抚心生寒意,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低头审视刺客。
此时天色微明,院中有了些许光亮,刺客侧卧在雪地中,身上的黑裘被血打湿了一片,与白得恍目的雪分作三色。
宿抚借着这光亮分辨出了“刺客”身上是一件黑羊裘——
黑羊大裘,君王之服。
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片刻后醒悟到了什么,转身奔入房中。被他打落的在地的哪里是臆想中的匕首,分明是一坛美酒。
“志成日有清平盛世,当与子和攀山阿,饮美酒,话良景,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