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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很难形容出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自为应承安效力东宫以来便在杀人,其后又次第统率一军,坐镇北疆,登基称帝,执掌生杀予夺的权柄已经很久。
他见惯了鲜血和死亡,生死之事既不能让他敬畏,也不能让他兴奋,他吩咐杀人就像吩咐厨子晚膳的菜色一样简单,但现在有了例外。
应承安的脖颈被他握在手中,被扼住的咽喉和皮肉挣命似的跳动着,气血奔流,袒露着不愿就死的生气。
此刻这蓬勃的生气正从他指缝间缓缓淌出,每少一分,应承安的唇色便触目惊心地青上一分。
宿抚已经察觉到指腹下的皮肉滚烫到极致,开始弥漫出不详的凉意,他知道再过片刻就能捏断应承安的颈骨,叫他丑态毕露——
人濒死时便溺不能自禁。
祭社稷前新君斋戒三日,但应承安没有,宿抚还担忧他体弱撑不过繁重的礼节,嘱咐他今早饱食一顿。结束祭祀,走下高台之前两人又都喝了些水,腹中有物,并非坚韧忍耐就可以控制的。
应承安微微仰着头,他耳边全是血液冲撞的鸣响,像凄厉风声,眼前虽然被衣带蒙住,却有神光从极远处扬起,向他蜂拥奔来。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躯干,只有咽喉上的剧痛和令人陷入虚妄的眩晕作祟,但他仍旧明白了宿抚在想什么。
要不要叫他真正品尝一下死亡的滋味,叫他在人前失态?能不能叫他由衷地心生恐惧,叫他温顺地低头臣服?
应承安不畏惧,不避死,死且不避,因此能感到羞耻,也难以被它摧折。
他的胸腔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个对宿抚妄想的无声嘲笑,在头晕目眩中想:我若畏惧人言,岂能苟活至今日?
宿抚与应承安僵持片刻,终究还是不忍掐死他,一甩手将他掼到了地上,上前一步踩住他的脊背,抄起佩剑抽打。
应承安没有力气避开他,只顾伏在手臂间喘息,大约实在是疼痛,手指死死按着地面,指尖泛着白。
他脖颈上很快浮现出青紫的指印,饱受摧残的咽喉红肿起来,把喘息变得仿佛是在生吞利刃。
他说不出话,看不见东西,耳边仍是嗡鸣之声,几乎让人疑心是已经身在地狱,而非侥幸得了饶恕。
至于宿抚的佩剑抽在肩胛还是腰背,与险些被掐断的颈骨上的疼痛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大约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宿抚,他踢了应承安未受伤的那侧肩头一脚,叫他翻过身来,照旧踏住他胸口,高高扬起手中佩剑,荡着风声径直击下。
应承安被他这一番怒火折腾得冕旒半解,鬓发散乱,落下来的发丝被汗湿地沾在额间面上,是狼狈模样,然而神色倒还称得上从容。
宿抚的剑鞘不偏不倚地扇在了应承安的脸颊上,将他抽得歪过头去,唇角开裂,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
他看不见宿抚的动作,不慎咬破了舌尖,只觉得耳畔杂音更加凄厉,实在是腾不出精神与他说话,便干脆闭口不言。
宿抚也一言不发,再扬起长剑挥下击中同一处,反复了六七次才停下,应承安左颊肿起,浮出的血丝间夹着几抹青痕。
他低头审视片刻,缓缓抽出长剑,横过剑尖贴在应承安红肿的面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正欲开口,瞥见垂首立在不远处的禁军统领,突然生出些许警惕,改口道:“尔等退下。”
殷桓目不斜视地向他躬身一礼,带着屋内的雁探与禁卫出了值房,无声地关上房门,尽忠职守地点出数人在五步外环屋而立,以免旁人窥探屋中情景,叫应承安难堪。
而后他抬了一下头,迎向匆匆赶回来的户凭。
户凭只领雁探司,宿抚下的手令和兵符发到军中,却没有吩咐雁探行事,军中有自己的斥候,不需雁探相助,而他自己曾被宿抚看到心念旧主,此时难脱嫌疑,因此独身赶来请罪。
殷桓低声询问几句,犹豫了一下,放他进了门。
户凭一进门就见到应承安倒在地上,唇边带血,满身被折辱后的痕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上前劝阻。
宿抚至今未从应承安口中得到只言片语,又不能当真抽掉他一口牙齿,尚在盛怒中,户凭迎面撞上新君没能发泄出来的怒气,被劈头盖脸地责骂道:“你是用屁股还是用脑子办差?知道自己看守不力,不思补救,跑来给旧主求情?不要命了是吧,朕看你不如滚出去找个石头撞死!”
户凭陡然惊醒,立即跪倒俯身认罪,不敢再出言。
宿抚训斥户凭的时候向他走了两步,放开了对应承安的钳制,应承安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抹掉唇边血迹,解开蒙在眼上的玉带扔到了宿抚脚下。
宿抚听到声响,不假思索地持剑转身,手肘下沉,做了个攻防兼备的起手式,剑尖擦着应承安胸前扫过。
应承安神色不变,他镇定自若地整了整被剑鞘抽打得凌乱的衣袍,看了一眼向宿抚跪伏的户凭,微微垂下了眼眸。
宿抚看清他丢来的是条玉带,手腕一转归剑入鞘,看着户凭伏地不与,气不打一处来,还要再骂。
越梅臣从广宁侯府折返,闯进门来,向宿抚潦草一拜,急促道:“监视广宁候府的雁探皆死,前去探查者入内时为火药所伤,地动山摇,侯府崩塌,宁国夫人与清河公主不知所踪。”
他一进门就看清了屋内情形,一面上奏广宁侯府的情形,一面用眼神示意户凭退下。
户凭会意地膝行而出,应承安见状松了一口气。
他自身难保,此时一副摇摇欲坠的虚弱模样,这点松懈没叫任何人察觉。
越梅臣继续道:“臣在火光散去后披湿衣入内,在宁国夫人房中发现一处被堵塞的密道,因忧虑仍有火药,不敢擅动,只吩咐人死守,前来请教陛下、怀义王。”
宿抚虽然对应承安怒气中烧,甚至不惜迁怒旁人,但还没不分青红皂白到用人命去填的地步,他听完越梅臣的请求,点了下头,转向应承安,低沉道:“承安好算计。”
应承安低眉顺目,神色温和而柔顺,波澜不惊地回应说:“陛下谬赞。”
他喉咙肿胀,撕裂般的疼痛一刻未停,不过四个字就叫他冷汗津津,晕眩得立足不稳。
宿抚心知自己正在气头,下手没有分寸,于是吩咐越梅臣道:“你来审问。”
越梅臣愣了一下,恭声应是,上前扣住应承安手腕,使力擒拿,不动声色地带了他一把,免得让他一头栽倒。
应承安晃了晃,勉强站定。
几人眼下是在越梅臣平素办公的值房中,并没有什么讯问的用具,越梅臣揣测宿抚大概也不想让他用上什么大刑,他略一沉吟,有了头绪,将应承安拖到院中,低声与宿抚说了两句,转身去提井水。
宿抚走过来在应承安膝盖上狠狠一踹,不待他跪稳,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应承安猝不及防,伏在井边呛咳了数声,强行提起心力,回头看向宿抚。
已近寒冬,新提出来的井水已经带上了薄冰,他的牙关被冰得打颤,唯独语调仍是不疾不徐,镇定自若。
“陛下欲以臣泄怒,不若先押臣归兴都宫中,令臣为囚徒隶妾,”应承安从容道,“不然臣之狼狈状为人所见,岂非误陛下声名?”
他声音嘶哑,只是满身水迹,已经看不出冷汗。
越梅臣代宿抚道:“怀义王大可宽心,雁探司有的是不见血的刑狱之法。”
雁探司承继于伯劳官,应承安当然知道越梅臣逼供时有多少种手段可用。
他并不在意,低头拎起湿透的衣袖拧了拧,擦掉脸上水珠,转过身跪坐在井边,将冰凉的衣袖贴在被宿抚掐出来的指印上。
“我明知会身陷囹圄,怎么会过问详情?越副使尽管用刑,”应承安蓦地笑了一下,“能从我口中问出一字,我将头赔给你。”
越梅臣情不自禁地看了宿抚一眼。
他是见过宿抚送给应承安的情书和用在他身上的讨好的,今日广宁侯出亡后他如此心狠手辣,也有些惊异皇帝的翻脸无情,不免以此自警,饶是如此,又忍不住觉得他会争风吃醋。
谁知宿抚面不改色,毫无情绪地吩咐道:“先问广宁侯府的密道,再问为何急着劝朕回宫。”
他想起自己的疑惑,随手一指点了个禁卫:“叫屠毅把搜寻应承黎之事交给下属,带人查验自雁探司至兴都宫沿途安危,查完来报。”
禁卫应声退下,片刻后牵马出了雁探司。
越梅臣适才为了方便取水将应承安拖出值房,禁卫与雁探都立在院中,不远处还杵了个抱着刀充作护卫状的殷桓,四下空旷,不能阻挡视线。
他犹豫片刻,请示宿抚说:“可要换到房中?”
宿抚闻言端详了一下应承安。
亡国君面色惨白,牙关打颤,脸颊和脖颈上的伤红肿不堪,颇为触目惊心,叫他忍不住生出一点恻隐,但转瞬抛下,冷漠道:“就在院中。”
应承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眼眸中一片空茫,看不出在想什么。
宿抚顿了下,按捺住脾气,艰难地承认自己仍是不愿应承安的狼狈之情被无关之人看到,又补充说:“殷统领留下协助,余下人等退出此院二十步,不得窥视。”
殷桓拱手称是。
越梅臣回值房取了一叠制作书页的桑皮纸,指点殷桓制住应承安手足,让他仰面向上枕在井边,抬手摘下应承安冕旒,轻声道:“得罪了。”
上等的桑皮纸柔韧而厚实,濡湿后甚至还有拉伸的余地,能严丝合缝地贴在人面上,勾勒出五官形状,唯有一点:它密不透气。
越梅臣撕下一张桑皮纸,将它掩在应承安口鼻处,手腕微抖,洒出一道水雾,恰到好处地落在桑皮纸上。
纸张受潮变软,立刻落下紧贴在应承安的面上,盖住了他苍白的面色。
越梅臣放下第二张桑皮纸时应承安辨认出了这道刑法的来历,他被遮掩住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下,近乎无声道:“贴加官。”
在场的除了他都是身负武艺之人,将这三字听得一清二楚。
殷桓不露声色地低着头,禁锢应承安肩头的手臂纹丝不动,而越梅臣含笑道:“怀义王好见识。”
宿抚在越梅臣贴到第五张桑皮纸时转身进了值房,不愿再看下去。
半个时辰后,越梅臣用完了拿出来的桑皮纸。
即使是濒死的窒息也没办法将应承安从晕厥中惊醒,越梅臣将最后五张桑皮纸揭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被丢了满地的,已经用过的干燥桑皮纸,转身进了值房。
被揭下来的桑皮纸凸凹分明,张张都印着应承安的形貌。
“臣来向陛下讨个度,”雁探司副使迎着宿抚的视线说,“敢问陛下,准许臣用参汤为怀义王吊命吗?”
宿抚面上骤然褪去了血色。
卷二 孤注 终</